第九十三章 爭鳴之困(四)

說到底,楊朱的學問,在此時此世,就是造反的法理。

總結起來一句話:我要滿足我的生理需求的想法,不是錯的,而是正常的,應該的!

也正因為這番話,導致了楊朱和同樣有造反法理的墨家一樣的命運,無君無父之言,被徹底湮滅在歷史之中。

貴族們已經到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鐘鳴鼎食的地步,卻要民眾遵守禮法,不得逾越,要節欲禁欲,無疑這個天下的規矩是混蛋的,於是許多覺得人性解放無罪、人的生理欲望無罪的人,紛紛加入了楊朱學派。

當一個人將追求自己正常的生理欲望都被認為是錯、認為是無德的天下,終究是要毀滅的。

子華子將人分為“全生者、虧生者、死、迫生者”四種境界,沒有那麽多玄妙的養生之學,實則簡單的很。

能夠滿足自己的生理欲望、想吃飯就能吃飯、想吃肉就能吃肉,那麽這個人的一輩子就算是全生了啊!

能夠適當地滿足自己的勝利欲望,既想吃飯,又想穿件新衣裳,但我只能二選一,那麽這輩子就算是虧生。

虧生之下,是死。

而死再往下,就是想要吃飯吃不到、想要穿衣穿不得,為了家庭為了子女為了父母不得不生存下去,苦不堪言,這連死都不如,這就叫迫生。

當然,於貴己重生而言,全生並非是縱欲。

譬如某個東西很好吃,吃的上癮,但吃多了可能會死,那麽這就不是全生,因為全生的前提是要活著,而縱欲不克制可能會導致死亡的事,那不是全生而是賤生輕生。

這是關於個人修養上的問題,是有最基本生活保障的人才能思索的。

子華子想說的重點,是不如死的迫生者。

“如今天下,迫生者幾何?全生者幾何?虧生者幾何?”

和遠在百裏之外的農家學派的人一樣,子華子拿出墨家送給他們的“社會調查”,苦嘆道:“以此觀之,宋之一地,可達虧生者,百取十;可達全生者,百取一;不如死之迫生者,百取九十。”

“墨家有民之三困之言,我等楊子之徒,有六欲之願,實則一致。”

“天下九成的人,不過是不如死的迫生者,又有何資格談及自由?談及利己?談及貴生?”

“是故,我是支持墨家在宋國的土改的,這是為了天下人能夠更好的利己、貴生。”

“人需得至少到虧生之境,才能思索全生之義,才可以稱之為人。”

“畢竟,人首先要或者,而迫生者,不如死,死則非生,一個連活著都算不上的東西哪裏算得上是人呢?”

“至少,要讓天下多數的人,先成為活著的人,才能探討我們和墨家孰對孰錯。”

孟孫陽也是這樣的意思,他沖著子華子點點頭,對於子華子的話很是贊同。

句句不離楊子之言,這是楊朱親傳弟子的道統,子華子並未逾越。

但入世的楊朱一派關於“迫生”和“人”的思考,和墨家那一套在反分封建制貴族封地的做法上是相合的,但道義終究還是不同的。

人性的解放,楊朱學派和墨家都在做,只是方向不同,或者說達成目的的手段不同。

用墨家的思維方式,楊朱學派的問題在於階級基礎不足,所以他們的學問道義不足以成為反封建的主力,現在想搞掉封建貴族還得靠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先鋒隊,要不然依靠時代的發展有足夠的楊朱學派的階層利益發展壯大,得等千年乃至兩千年,這還得是外部環境沒有意外的情況。

不是不對,而是沒有階級基礎,要是如今天下的工商業者、小市民的勢力足夠推翻封建主,那麽楊朱學派的學說必然會成為指導學說,但現在不夠。

孟孫陽不接受墨家的階層利益學說,換而言之他不接受墨家的“義即利也,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義”的說法。

但他站在片面的人性的角度上,一樣可以反封建貴族的禮法,和墨家繼續傳承發展下去的道義爭端還早著呢。

子華子的話,沒有用墨家的道理,而是用的楊朱學派自己的道理,這一點孟孫陽很滿意,也更容易被三代弟子所接受。

一眾年輕弟子也在思索全生、迫生之別,若有所悟,若有所思。

再望向那份“社會調查”報告上的數字和內容,便化作了不一樣的東西,不再是一個個枯燥的數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人。

鮮活的人。

百分之一的人可以做到滿足自己的欲望。

百分之十的人可以做到虧生,想吃便不得穿、想穿便不得吃。

而勝於百分之九十的人,只是迫生,用子華子的話,那叫生不如死,連最基本的生理欲望都不能滿足,那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在楊朱學派的人看來,不能滿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欲望,不足以談道義不足以談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