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爭鳴之困(四)(第2/3頁)

但此時,這句話還不是“你也配談心性”的蔑視疑問,而是一種惻隱之心悲憫之下的嘆息,是“要讓天下人都有資格貴己貴生”的胸懷天下入世之志。

孟孫陽看著一眾弟子,緩緩說道:“子華說的很對,楊子說,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天下其實可以拔毛的人又有幾個呢?連毛都沒有,卻在談拔毛應不應該,這不是可笑嗎?”

“墨家把自己的命,也看做自己的毛,所以他們可以拔,可以赴湯蹈火死不旋踵,以命達義絕不回頭。他們在泗上搞的那一切,其實也就是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毛。”

“只不過,他們看來,自己連命都不要了,你們就不能拔自己的毛讓天下的人都有毛可拔嗎?”

“我們不一樣,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我們沒有為外人獻身的氣度,但如果有人拔我們的毛,我們也一樣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乃至於性命。人人如此,何須櫛風沐雨的墨者?人人如此,天下如何不治?”

然而孟孫陽的話,還是引來了一名弟子的疑惑,這名弟子在泗上住了些日子,聽聞了許多墨家的學說,對於孟孫陽的話不免提出了疑惑。

他問道:“先生,剛才子華子言,天下迫生者重、虧生者少;您也說,天下有毛可拔者少,僅余一命者重。”

“楊子的道理,適用於天下人,人人都可全生、人人都有毛可拔的天下。到時候,全生養性與否,源於自己是否願意,而不是如今這般,只能迫生,不得已而不能全生……”

“可現在,天下眾十有八九,連毛都沒有,又在保衛什麽呢?”

“總得有人站出來,為天下人皆有可拔之毛而努力,不惜喪命,這樣的人,到底是不是值得稱贊的呢?”

“墨家從墨翟創墨者至今,死於為天下人人有屬於自己的、不可以被別人輕易拔走的毛的大義者,六千九百余眾,這些人是輕生者?還是貴生者呢?”

“再如宋地之事,墨家乃至泗上之眾,因為他們是天下人,所以出兵,若不出兵,我們又有何資格站在這裏,要給那些人分給他們屬於自己的毛呢?”

孟孫陽聞言語塞,其弟子垂首而問,這些問題在短短數月的泗上生涯便催生出來,孟孫陽暗嘆,心想墨家之宣傳鼓動,實非其余百家可比,怨不得當年禽滑厘學於子夏,成名西河,卻叛儒歸墨。

墨家始創至今,有因為貴生不願犧牲的叛墨歸楊,有為了真正的平等而叛墨歸農的,有內部鬥爭劇烈而心生退意歸道的,有為求功名為建功業化而歸法的,至今卻無一個叛墨歸儒的。

再想想那些叛墨歸楊之人,孟孫陽明白,那些叛墨歸楊之人,或許有些真的是通曉楊朱之義而心有所屬,又有一些何嘗不是不願意為別人的利而死、又何嘗不是不願意為了兼愛天下而苦了自身?

看著疑惑的弟子,孟孫陽長嘆道:“昔年禽子尚在時,適便與我相辯,他說諸子百家,各有學問,多為利天下,但卻始終沒有解決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怎麽辦?”

“如商丘至郢都,如商丘至洛邑,郢都洛邑之風情,各有描繪,卻鮮有能夠做出一輛馬車的。”

“如果欲利天下,真的需要犧牲,那麽做這犧牲的,便由墨者去吧。他們的義,以犧牲為榮,在他們的義中,他們是英雄,但在我們的義中,他們是不知貴己的狂熱。今日他們不知貴己,明日又怎麽能貴民呢?”

“今日犧牲,墨家去做;明日全生,我等來主。”

“屍子言,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今來,無窮無盡,何必著眼於此時此刻?為將來計,當貴己、全生,吾等並非有錯。”

這是楊朱的義,其義不入軍旅,不做犧牲,不做諸侯爭霸天下的犧牲祭品、也不做天下大利的犧牲祭品。

孟孫陽不需要給自己的行為安上太多符合此時“賢、義、仁、愛”之類的大義道德,他們反舊道德,也一樣反墨家正在發展樹立的新道德。

七八名在泗上受到“墨化”影響的弟子拜於地道:“先生,吾等聞,道不同,不相謀。我們願做天下大利的犧牲,請先生原諒我們的背叛。”

說罷幾人行禮,孟孫陽坦然受之,待行禮結束,孟孫陽躬身以士人相見之禮回禮道:“人各有志,志各有異,何罪之有?我們不是墨家,沒有墨家那麽嚴苛的紀律和規矩,你們既有做利天下之犧牲的想法,我只願你們想清楚了。”

一名曾經的弟子沉默一陣,神情愈發堅定,回道:“楊子之言,我一直篤信,從未改變。”

“古雲,天子有天下,諸侯有國,大夫有家。”

“我希望天下人都能成為不羈之民,我希望天下之民每一位都能成為大夫,都能成為統治被稱為‘自己家’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大夫。風能進,雨能進,天子不能進;我的家中,我便是天子,不損我之一毛,也不要奉天下而養一人,哪怕是天子要損我之毛,我也要抽出我的劍去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