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爭鳴之困(三)(第2/2頁)

楊朱學派則將人,看成是一個又一個單獨的個體,稱之為體人。

兼與體,並不是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爭端,而是關於“人的本質”的一種爭端。

脫離了社會、脫離了階層乃至於脫離了一切社會關系的人,到底是不是道義中的人?

墨家經過適的修正後,是將天下看做一個整體,認為天下的運行自有其規律,可稱之為天志,也就是說人是社會的人,考慮問題的時候考慮的是人的集合體,考慮的是整個天下的規律。

而楊朱的個人主義,則是用感性去看待人,所謂人格、人欲,將天下視作是無數個個體的人存在的現實,所考慮的一切都是基於單個的人。

而這兩種爭端,在反封建貴族的時候,其實雖然不可調和,但卻是可以合作的。

極端的個人主義自由,會導致貴族制度的解體。

極端的以天下多數人的利益的民主主義也一樣會導致貴族制度的完蛋。

子華子生於三晉,歷史上他有句極為極端的“貴生”之言。

當時是魏韓開戰,韓國丟失了不少的領土,韓侯大為郁悶,於是子華子去勸告。

子華子問,現在給你天下,砍掉你的手,這天下你要嗎?

韓侯說我肯定不要啊。

子華子便說,由此可以推論,在你的價值觀中,天下不如你的手貴重。

而你的手都比天下貴重,你的身體又比手要貴重,你現在丟了幾座城邑就唉聲嘆氣像是要死了一樣,長期以往必然傷身,然而你的身軀在你的價值觀中是貴於天下的,你卻為了幾座城而傷身,你就是個傻逼啊。

韓侯稱善,楊朱學派貴生之名傳於天下。

若以後世民族國族的角度去看,子華子的這番話簡直是要被吊死的,但於此時這番話卻說得通。

子華子不會去和墨家的墨者說這個道理,因為他要是問利天下和手墨者要哪個,墨者肯定回答那還用問嗎肯定是利天下啊。

而他和韓侯說這番話,是因為此時天下沒有韓族、魏族,韓國的城邑對於韓侯來說只是私產,韓侯丟了幾座城就和老百姓丟了一條狗差不多的心情,所以才會郁郁不樂。

既然整個韓國都是韓侯家族的私產,那麽丟失幾座城邑也就是丟了點東西,又為什麽憂愁呢?

況且,魏國奪走了韓國的城邑,一不屠殺、二不掠奪、三者三晉同文、四者三晉同軌,無非就是換個封君繼續原來的統治,這和後世還不一樣,子華子的這番話於這個時代說出來一點問題都沒有。

子華子此時提及楊朱,想說的並不是這句話,而是借楊朱的這句話,引出他對於天下治亂的思索。

“為人者皆有一世,人之一世,大可分為全生、虧生、死、迫生。”

“全生優於虧生、虧生優於死、死優於迫生。”

“何謂全生?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虧生則於其尊之者薄矣。其虧彌甚者也,其尊彌薄。所謂死者,無有所以知,復其未生也。所謂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於不義,故不義,迫生也。而迫生非獨不義也,故曰迫生不若死。”

六欲本是諸夏的學說,連同黃泉、彼岸之類的說辭,也不是隨著佛教傳來,而是佛教本土化翻譯安上的,和上帝一樣,借本土之詞而達到傳播的目的。

戰國時候的墓葬中就有“彼岸、樂土”之類的說法。

六欲者,在楊朱學派中基本上就是人的基本生理欲望。

如此,其實楊朱學派之所以能夠成為天下顯學,以至於“天下之士,不歸於楊、即歸於墨”,乃至於儒家學說在經過孟荀魔改之前被楊朱和墨家逼得幾無立足之地的原因,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楊朱的利己,說白了最為高等的“全生”,也不過就是達成人的最基本的生理欲望是合理的,是應該的,是天賦人之權。

而最後把全生、虧生之類搞成養生玄學的,不過是因為底層“迫生”者不認字也沒機會學這些學問;而能學這些學問的,基本上在物質上已經滿足了生理需求才搞出來的玄妙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