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爭鳴之困(一)(第2/2頁)

二十多年前,適在商丘村社幹的事,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到農村去”。

等到墨家第一次履及泗上,整個墨家也都在做“到農村去”這件事。

穿著巫覡服裝的巫醫、幫助農夫改良土壤傳授種植技術的墨者、在村社設立村民組織的墨者……這些都是當年墨家在泗上立足的根基。

農家學會了這一點,一些叛墨歸農的前墨者也帶來了這樣的手段。

以及最最重要的,宋國因為距離泗上太近而導致的商品經濟萌芽所帶來的新時代的困難和黑暗肮臟,以及墨家暫時不在宋國大規模活動而是在楚國活動的現實,都使得農家在宋國發展的極快。

農家是有人才的,各種人才。

稼穡、農耕、巫醫、刺客、武士……種種種種,就像是一個沒有封地的諸侯。

一名脫墨歸農的會醫術的墨者,響應農家到農村去的號召,在村社開辦醫館,短短一年的時間,就有數百名農夫在廉價尋醫的過程中接受了農家的思想。

那些深入到村社農村,教授民眾種植的農家,更是在農村有著極高的人氣和威望。

如果只是到這一步,其實農家和墨家的分歧幾乎不存在,甚至於很多農夫分不清農家和墨家,認為這兩家都是一家人。

土地歸天下人所有而非天子諸侯所有、每個人都應該擁有維系自己生存的土地,單就這個打破舊規矩的理論,確實沒有什麽區別。

但等到土地分與天下之後該怎麽辦,雙方的分歧就變得很嚴重,還是拿簡單的冶鐵作坊作為例子。

冶鐵有沒有利潤?有,而且是暴利。

這種暴利是不是合理?

墨家認為,合理,這樣才能養兵,才能擁有大量的資金興修水利,產業升級,提供教育,實現樂土,以暫時的小害贏得將來的大利,權衡利弊大利小利,這是符合功利和長遠的。

農家認為,不合理,都是人,都付出了勞動,憑什麽要有工農業剪刀差?憑什麽不能做到市賈不二價?憑什麽農夫就要低人一等?憑什麽就不能用勞動量來衡量,一斤鐵換多少糧食是固定的、農夫也不吃虧、工商業者也不賠錢?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宋國靠近泗上一些地區的圈地、兼並土地的活動,使得墨家和農家出現了極大的矛盾。

不圈地不兼並,缺乏廉價勞動力,泗上的工商業就發展不起來;泗上的人口就不能快速增加。

而且泗上其實有些政策,確實是有些……混蛋的,譬如在泗上土地兼並控制的極為嚴格,采用合作社的制度以此保證兵員和糧食原材料產出,但換到了宋國,卻又對於靠近泗上的土地兼並和農業商品化由原本的貴族、如今的經營農場主主導不管不問甚至支持。

許析也曾問過一些墨者,一些墨者的回答也實在是讓許析有些難受:人人都有土地、人人都是小農,泗上的工商業怎麽辦?泗上的作坊從哪弄勞動力?

人少地多,人少地多,這是此時的現狀,由銅器時代直接躍進到鐵器時代,使得原本不適合耕種的土地成為了適合耕種的土地;適帶來的各種高產作物,使得農業工商業的比例可以比之前有極大的調整;大量的土地可供開墾如果想要當皇帝那就安安穩穩地保證良家子和自耕農的利益、然而墨家卻有翻天覆地的理想,並不希望如此。

說到底,墨家的道義經過適修正之後,其實在墨家未來的樂土中,並沒有小農的存在。

將來,要麽破產失去土地去作坊做工、要麽破產去兼並的商品倒向的土地上當傭耕者、要麽合作社成為合作社的一員,沒有第四條可走。

許析是個善良的人,他創立農家的緣由,源於他看到了舊制度分封建制給農夫隸農帶來的苦難。

許析是個善良的人,他和墨家的矛盾,源於他看到了所謂的新時代的樂土萌芽,給農夫帶來的苦難。

他是個好人,所以注定了他的痛苦和無奈。

四年前的辯論,適哄著他。

今日離別,適問過他:農家搞市賈不二價,農家搞真正的平等,那農家憑什麽、哪有錢搞教化教育?天下紛紛亂而大爭,農家搞的那一套,如果沒有墨家保護,真的能保證自己的制度不被諸侯用暴力推翻嗎?農家搞市賈不二價等勞動量交換,那麽棉布鐵器這些必需品,從哪裏來?農家承不承認社會分工對於天下財富總和的增加效果?

依靠一腔熱血、依靠滿腹理想,天下又有幾個這樣的人,可以不為錢、不為利、不考慮自己的生活,紮根於村社去教書、去與民並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