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碭山圍城戰(九)

這一番重義輕生的言語,說的下面的士人們熱血沸騰,心中一股浩然之氣陡然升起。

生死,又算得了什麽?

他們已經沉浸在這種自我感動之中,為了大義而赴死的自我感動之中。至於這種義是不是正確的、這種死有沒有必要、這種死是否能夠得來勝利……那已經不再重要。

自我感動是一種很玄妙的情緒,而這種感動自我往往源於無能、無奈和無力。

以及一種內心的反抗和掙紮。

墨家說舊的規矩是錯的,是害民的,分封之士都是蠹蟲。

這些人不希望背上這樣的名聲,但卻又隱隱覺得似乎這是有道理的。

有的人選擇了背棄了以往的一切投身於泗上,有的人則選擇要為舊時代的一切殉道。

如果舊時代的一切都是錯的,那麽他們存在的意義、他們之前生活的一切、他們曾經堅守的一切,又算什麽呢?

站在這裏的人,都清楚出去也是送死,不可能扭轉戰局,但至少,似乎自己沖殺出去,總歸是做了什麽。

聊可以安慰自己,撫慰內心,似乎總比什麽都不做強。

找不出解決的辦法,死便是最好的感動自己的方式。

身前飄來的酒香,很多人覺得,這或許是自己最後一次喝酒了。

頭戴皮弁的,取過一碗酒。

沒有皮弁的、自以為自己是士但從物質基礎上不算的,取出長方形的紅布,或名為赤幘,纏在頭頂。

正統的士,是需要在成年及冠禮之前自己射獵一頭鹿,然後用鹿皮做皮帽子的。

而那些自以為自己是士、實際上並沒有封地的自以為士的人,往往用紅色的頭巾代替,之所以帶赤幘,是為了防止打鬥中束著的頭發散開遮擋視線,這是武士的大忌。

一人端起一碗酒,走到裝滿銅錢的筐前,一腳踢開,銅錢四處散落,這人怒飲一口酒,高聲道:“我等為義,非為金錢。為大義而死,死得其所;為金錢而死,銅臭加身,萬錢豈能市我之命?”

“墨家殘暴不仁,兼愛無道、平等無君、同義無德,凡天下正直有志之士,皆願滅墨,豈可惜命?”

怒飲之後,將瓷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的一些原本庶農出身的人一陣陣肉痛,心想這一個碗,可值得上自己授田之前一年買鹽的錢了。

高貴者自然不屑於拿那些錢,仿佛拿了錢就玷汙了自己的義。

低賤者卻低頭將地上的錢拾起,他們不知道什麽是正義與錯義,他們知道的就是皇父鉞翎授予了自己土地,自己不再需要繳納賦稅,以及那種與生俱來潛移默化所影響他們的忠誠和勇敢。

他們知道自己當兵是為了什麽,不是為了什麽義,只是為了錢,為了皇父鉞翎授予自己的土地。

錢是好東西,雖然要用命去換,但這終究是一種進步:原本貴族們使喚他們,除了過年祭祀的時候分給他們一點酒肉之外,哪裏還會給他們錢作為獎賞呢?

高貴者不愛錢,是因為他們自己有錢,自然瞧不上錢。

或是為了義、或是為了錢的勇士們集結在城門前,三百多人,手持短劍和戈矛,因為不少人根本不會用劍。

劍不是隨意一個人就會用的,尤其是一些徒卒,給他們劍他們也不會用,在三十年前,沒有士人的身份卻要配劍,是要受到懲罰的。

皇父鉞翎看著這些或是主動或是強迫站出來的勇士,明白自己在送他們去死。

用他們的命,換來各國使節的同情;用他們勇武為義而不惜身的氣質,博得將來淡化了道義之爭時候人們的贊賞。

當道義之爭消散、當只剩下成王敗寇的時候,英雄也就不論為了什麽,只論勇武和精神。

皇父鉞翎心想,這將是悲壯的一幕。

一群人,面對著暴虐墨家的槍口,排著整齊的隊伍,前仆後繼,不斷向前。

一個又一個的人倒在桀墨的槍口下、一塊又一塊的手足在鐵彈的轟擊下飛舞,卻無人回頭,一往無前。

何等悲壯,必能讓各國的使節們潸然淚下,記錄下這一切,促使各國幹涉。

他是這樣想的。

然而城外已經做好了準備的、為了掩護工兵挖掘的義師士卒的指揮官,卻不這麽看。

第一師的師長從部署好的前線柳條筐營壘的後面看著緩緩打開的城門,忍不住罵道:“皇父鉞翎這是要幹什麽?”

“沒有掩護、沒有策應、甚至沒有火炮擾亂,讓這些人出城襲擾?”

“這要是在咱們軍中,督檢部必要找他談話,早送他去南海去建設樂土去了。”

第一師作為泗上的精銳,兵強馬壯,早已經換裝了燧石槍,整個泗上半數的先登營或者叫擲彈兵都是從第一師分出去的。

齊裝滿員的七百五百多人,如今卻唱不了主角,這一次圍城戰的主角是工兵、炮兵和那些分出去的先登營擲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