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碭山圍城戰(八)

這個泗上這邊借由“未可知之地”、“太虛幻境”的死前毒計的故事,若無泗上這些年導致天下發生的變化,原本就該在這幾年發生在楚國的宮廷之內。

故事的人名換了、國家換了,但是故事的精髓卻沒變。

歷史上吳起明知自己必死的時候,沒有選擇張弓反擊殺一個夠本,而是直接撲到了楚王的屍體上,迫使殺紅了眼了貴族們箭射楚王屍體,導致了七十多戶貴族絕嗣全家被殺。

這才是善於復仇的人在不可能翻轉局面之下該做的選擇。

宋國距離泗上太近了,那些原本應該發生但卻沒有發生的、借用未可知之地發生的故事,這些人都聽過。

皇父鉞翎既然知道自己不投降必死,又不肯投降,心中已然做好了死的準備。

聽這親信一說,眼前一亮,大笑道:“若非你言,我竟然不能看破,還在思慮如何才能晚死幾日。”

“不知你有何妙計?”

那親信謀士道:“死人不可以復仇。但從死人身上看到自己影子的人,會害怕自己也是這樣的下場而去殺死您的仇人,雖然他的心意不是為您復仇,但他的行跡卻是替您復仇。”

“您以為,什麽樣的人會和墨家為敵?什麽樣的人又能夠有可能屠滅墨家?”

這說的,自然是天下諸侯。

皇父鉞翎苦笑道:“我已經發了反墨之檄文,歷數墨家之罪孽,動搖分封建制之根基。”

“可又有什麽用呢?楚魏韓遲遲不肯出兵,不敢出兵,不願出兵。諸侯之間,各懷心志,生怕自己被友軍所傷。”

“天下將亂,他們卻目光短淺,不能夠放下仇怨一致對抗墨家,早晚有一日,等到他們國內也暴亂的時候,誰來幫他們?”

那親信聞言哈哈大笑道:“自三皇五帝至虞夏商周,縱觀數千年,唯一所見,就是為人者,從來不會從歷史中吸取經驗。”

“數千年亡國之失,於史中都可找到對應之處,但卻又有幾國社稷得以長久?”

“您說的這些,是有道理的。但除非墨家暴亂的火燒到他們頭上的時候,他們才會感慨如今沒人幫他們了;除非是後人以史為鑒的時候,多做感慨,但卻不妨礙日後仍舊有人犯同樣的錯。”

“您以為我在說天下諸侯可以為您復仇?”

皇父鉞翎一怔,反問道:“除非諸侯,又有誰人能為我復仇?誰又能硬撼泗上之鋒芒?”

那親信謀士微笑道:“民眾。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墨家借民眾之力而起,能夠滅殺他們的也只有民眾。”

皇父鉞翎臉色微變,覺得這謀士莫非是癡心瘋了?

墨家正是借庶民之力崛起的,皇父鉞翎很清楚,自己在墨家的那套道義體系中是“蠹蟲”,是不勞而獲者,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政策不可能獲得逐漸醒悟的民眾的支持。

指望民眾將來有一日替他復仇?這豈不是癡人說夢?

可再一看那謀士,並不像是在說瘋話,不由正色請教。

那謀士又做比喻,問道:“您可曾在水中遊玩差點溺死的經歷?”

皇父鉞翎搖搖頭道:“不曾有。”

那謀士道:“我有過。小時候在水中遊玩,差點溺死。從那之後,我從不會入水,連同沐浴都會害怕。”

“但是,那些不曾經歷過將要被溺死痛苦的人,只聽我說,永遠不可能想象到將要溺死的痛苦。反倒是會嘲笑我,說我因噎廢食,過猶不及。”

“墨家要改變的天下也一樣。”

“將來如果有一日,天下真的再無貴賤之別、再無封君庶民之分、再無尊卑有序等級有差的制度,天下人又有幾人能夠切身體會到此時民眾的憤怒和痛苦?”

“您自己說,若您是庶民、或者是封地的農夫,您現在反對這一切嗎?”

皇父鉞翎點點頭道:“我若此時是封地的農夫,自然反對我自己,而支持墨家。”

謀士道:“對啊,您現在反對,那是因為您假設您自己就是封地農夫,處在這個尊卑有序、等級有差的規矩之下。”

“將來有一日天下已經如墨家所言,人人平等了,那麽您能夠體會到現在農夫的痛苦和憤怒嗎?”

皇父鉞翎思索一陣,似乎明白過來,說道:“不能夠。到時候只是聽說,卻以為是誇大其詞,自己無法體會。一如你自從溺水之後再不敢沐浴,而別人也不能體會一樣。”

親信謀士笑道:“那麽,等到天下真的平定了,再也沒有等級之差、尊卑有序的時候,您覺得到時候民眾又會怎麽看待您?”

皇父鉞翎搖頭道:“這並不能夠知道。”

親信謀士又問道:“那麽我這樣問,假使您現在死掉了,宋國的百姓會如何評價?”

皇父鉞翎自嘲地笑道:“支持等級制度、支持尊卑有序的反動的皇父鉞翎死了。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