巔峰對決

是的,李隆基還在顧慮。因為他缺乏自信。這一生中,他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缺乏自信。原因來自兩個方面——既有主觀上的,也有客觀上的。從主觀上來講,是因為李隆基現在的得失心比以前重了,重得太多了。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位子決定思維,身份地位的巨大變化已經深刻改變了李隆基的心態。發動唐隆政變的時候,他只不過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親王,挑戰的對象則是臨朝攝政、大權獨攬的韋後,這就像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又像是一場賠率為1:N的賭博,贏了就能得到整個天下,輸了也不過是賠上性命一條,所以李隆基才會無所顧忌,拼死一搏。

而現在的情形則與從前判若天淵。如今,李隆基已經是一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至少在形式上,他已經擁有了整個天下,現在讓他押上一切跟太平公主賭,贏了得不到更多,輸了則會喪失一切。在此情況下,李隆基當然會不可避免地生出投鼠忌器,患得患失之心。

以上是主觀原因,至於客觀原因,則是因為太平公主的勢力太強大了。在即將進行的這場巔峰對決中,太平公主麾下可謂是兵強馬壯。除了左仆射竇懷貞、侍中岑羲、中書令蕭至忠、檢校中書令崔湜、中書侍郎(兼同平章事)陸象先這五個宰相之外,還有太子少保薛稷、雍州長史新興王李晉、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右羽林將軍李慈、左金吾將軍李欽、中書舍人李猷、右散騎常侍賈膺福、鴻臚卿唐晙、政治和尚惠範等等。正所謂“宰相七人,五出其門;文武之臣,太半附之”!(《資治通鑒》卷二一〇)

相形之下,李隆基這邊的陣容就寒磣多了。宰相班子中,只有一個兵部尚書郭元振(這一年六月剛剛復相)是他的人,其他親信是:中書侍郎王琚、岐王李範、薛王李業(李隆基即位後,兩個弟弟主動把名字中的“隆”字去掉了)、龍武將軍王毛仲、殿中少監姜皎、太仆少卿李令問、尚乘奉禦王守一、內給事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人數雖然也不少,但都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吏,無論是手中掌握的職權,還是政治鬥爭的經驗,和太平一黨顯然都沒有可比性。

職是之故,李隆基不能不顧慮重重。

尤其是不久前剛剛發生的劉幽求事件,至今還讓他心有余悸。那次失敗,李隆基還可以通過丟卒保帥而及時化解危險,保住皇位,這一次要是再失手,就不可能再有什麽轉圜的余地了,等待他的只能是廢黜和殺頭的命運。

就是在上述主客觀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李隆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和仿徨之中。

面對天子一反常態,優柔寡斷的表現,王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絞盡腦汁地想了好幾天,最後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他立刻寫了兩封信,一封送給人在東都的尚書左丞張說,一封送給荊州長史崔日用。他在信中詳細說明了當前朝中的嚴峻形勢,並敦促張、崔二人勸天子趕緊動手,切不可坐以待斃。

張說接到王琚的信後,隨即摘下身上的佩刀,命人趕赴京師,把刀呈給了天子。

除了這把刀之外,他一個字也沒有說。但是李隆基很清楚,張說是在勸他做兩件事:一、斬斷親情的束縛;二、以武力平定太平公主。

差不多與此同時,崔日用也火速從荊州趕回了長安。他即刻入宮面見李隆基,憂心忡忡地說:“太平公主隨時可能發動政變,陛下您還等什麽?您以前只是太子,要想擺平她就必須依靠計謀和武力,如今既已貴為天子,只要下一道詔書,還有誰敢不從?再拖延下去,萬一逆黨搶先動手,悔之何及啊!”

應該說,張說和崔日用在這個緊要關頭站出來為李隆基打氣,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他的信心。可崔日用的話卻說得太過輕巧,要想擺平太平公主,豈是一道詔書就能辦到的?當初把她放逐到了蒲州,她不是照樣有能力遙控朝政嗎?所以,除非不動手,一旦動手,就必須像張說所暗示的那樣,用武力把太平公主及其黨羽全部殲滅,只有這樣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然而,誅殺自己的親姑母,畢竟不是一個容易作出的決定。

問題倒不是在於李隆基直到此刻還在掛念姑侄親情(早在唐隆政變後,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間的親情就已經名存實亡了),而是一旦對太平公主動武,太上皇李旦會作何反應?李隆基又將如何處理與父親李旦的關系?如今李旦雖然已經退位,可軍國大權仍然在他手裏,假如他出手阻止李隆基,那李隆基該怎麽辦?

因此,關鍵的問題就在於——如果要對太平公主采取行動,就必然要把太上皇李旦考慮在內。換言之,萬一李旦成為李隆基鞏固皇權的障礙,李隆基勢必也要對他采取非常手段。倘若真走到這一步,父子之間豈不是要反目成仇,刀兵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