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第2/4頁)

我逐漸明白,必須改變提問的方式。有了最初的經驗,我會將一些人的父親稱作“納粹時代的活躍人物”或“政治上的卷入者”。有時,我甚至許諾可以通過采訪來洗刷他們父輩受到的指控。

這樣,本書便包含了對各色人等的采訪,有名人的子女,也有普通人的子女;有人痛恨他們的父母,有人仍然崇拜他們;有人認為他們的父母是殺人犯,也有人認為他們是英雄,或是像任何其他人一樣的尋常百姓。我沒有費力去為這些納粹分子的子女分類,更沒有按照他們的態度去評判他們。這些事情要留給專家去做。我無意自稱書中的匯編是科學抽樣調查的結果。它不過是雜糅了當今德國和奧地利一些人的生活片斷。在我采訪的四十個人中,我發現他們對父母的行為反應各異。然而,盡管反應有種種不同,卻也存在一些相似之處。

令我感觸最深的一點或許是,戰後的一代人從未親眼看到他們的父母在納粹時代如何風光。那些身著黨衛軍制服、堅信希特勒和最後會取得勝利的容光煥發的“青年英雄”,已經屬於歷史。他們的子女,只有在照片上和書本中才能感受他們的輝煌。而在戰爭結束時和結束後,兒女記憶中的父母,卻並非如此,在大軍進逼下倉惶逃竄,遭受狂轟濫炸,無家可歸,求職無門,躲避盟軍警方的搜捕,鋃鐺入獄。在兒女們的記憶中,父母就是這樣一些犧牲品,一場輸掉了的戰爭的犧牲品。

一位婦女的父親是黨衛軍高級軍官,曾在集中營身居要職,她形容父親時說道:“一個神經質的、戰戰兢兢的人,整天害怕警察會來抓他。我們四口人擠在一間房裏,父親沒有工作,又不敢在白天出門。”她問道:“那些應對千百萬人的死負責任的權力狂,難道就是這副模樣嗎?我絕對看不出父親會有那麽大本事。”

這些納粹分子的子女從來沒有感受過父輩的正面形象,除非是在家庭中。父母將自己看作受害者,兒女們年幼時,也接受了這種看法。但他們一旦長大,多少知道了父母在戰爭時期充當的實際角色,自己往往又成為受害者——受其父母之害。我所采訪的許多人就是這樣看待自己的,他們認為自己是某種心態的受害者,雖然戰爭輸掉了,這種心態卻在家庭中造就了法西斯主義的氛圍。外部環境改變了,德國和奧地利早已成為民主國家,但民族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卻深深植根於那些行兇作惡者及其親友的頭腦中。因此,戰後的一代發現自己夾纏在外部的民主結構和家庭的法西斯結構之中。

下面的一封信很能說明問題,信是父親寫給兒子的,兒子是奧地利青年音樂家,愛上了一位猶太姑娘。

親愛的赫維格:
我今天寫這封信,事出有因。星期五,伊娜將要返回法蘭克福。此後的幾天,你不會很輕松。如果你知道,你的問題同樣令我牽掛,我不但用我的心而且用我清醒的頭腦來判斷你的情況——目前的情況乃至可能發生的情況——或許你會感到安心一些。我要你以一種友好的方式同她分手,但言辭不妨含混些。告訴她,你會寫一封信給她。將所有尚未解決的事情、所有問題、約定等,推遲到日後解決,將所有事情擱置下來。我的這個建議,乃是出於策略上的考慮。就事情本身而言,有些問題我們兩人應當坦率地談一談。
伊娜和你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情,但同樣也關系到我們。有許多東西,可以談論、批評、建議、比較……你母親和我都認為,伊娜的很多缺點,將會隨著時間而消失、克服。我們還知道,你也犯了一些錯誤。所有這些,我們都不妨拿來討論一番,你也聽聽我們的勸告。但伊娜的出身問題,卻平添了一個致命的因素。今天,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已經全然不似當年。對這個問題,必須從兩個截然不同的角度來看。第一,從個人的角度來說,這確實很令人遺憾。伊娜對此沒有責任。而講到伊娜,這個問題必須巧妙地加以處理,最好暫時提也不提,除非伊娜強迫我們改變看法和態度。出於同情心,我同意禮貌地接待伊娜。星期五,我還很可能去火車站為她送行。你應當從中感受到我的客觀態度。第二,你做出你的決定,我也做出我的決定,而我的決定就是,伊娜離開後,我的大門將永遠向她關閉。
這封幹巴巴的信或許有些粗暴,但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準備改變我對生活的基本態度。另一個原因則與你有關:我知道從長遠來說,盡管你有良好的意願,卻仍然難以承受那種勢必摧心裂肺的負擔。或許在你的世界中,不是每個人都對你持有保留或偏見,但或許你會疑神疑鬼。作為父親,我絕對有責任提醒你注意事情的後果,明白地告訴你將猶太人帶入我們的家族意味著什麽。我必須講明這一點,即使它聽起來也許刺耳,或者確實就是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