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溫達才八歲,可她並不害怕黑暗。

她睜開眼睛時什麽也看不見,但這並不是讓她害怕的原因。她知道她在哪裏。她在王橋修道院,在一個人們稱為醫院的長長的石頭屋子裏,躺在鋪在地上的幹草墊上。她母親躺在她身旁。格溫達聞到了濃濃的乳汁味,知道媽媽正在喂那個還沒起名字的新生嬰兒。媽媽的旁邊是爸爸,挨著爸爸的是格溫達的哥哥,十二歲的菲利蒙。

醫院裏非常擁擠。盡管她看不見像擠在圈裏的羊一樣挨個兒躺在地上的其他家庭,卻聞得見他們熱烘烘的身體上散發出的汗臭味。天亮之後就是萬聖節,今年的萬聖節是個星期天,因此就更加是個聖日了。萬聖節的前夜是段危險的時間,因為邪神們在肆無忌憚地四處遊蕩。成百上千的人們都像格溫達家一樣,從周圍的村莊湧進了王橋,為的是在修道院這個神聖的地方度過萬聖節前夜,並且在黎明時分參加萬聖節禮拜。

格溫達像所有敏感的人一樣,害怕邪神,但更讓她害怕的,是她在禮拜儀式上不得不做的事情。

她凝視著黑暗,竭力不去想那件讓她害怕的事情。她知道對面的墻上有扇拱形的窗戶,上面沒有玻璃——只有最重要的建築物才有玻璃窗——而是用一面亞麻布的窗簾擋住了秋天寒冷的空氣。然而,她卻連窗戶應當有的一片模糊的灰色都看不見。這倒使她很高興。她不希望黎明到來。

她什麽也看不見,卻能聽見很多聲音。隨著熟睡的人們翻身或挪動,鋪在地上的幹草時時發出微微的聲響。一個小孩子大哭了起來,好像是被噩夢驚醒了,但很快就被低低的撫慰聲哄得安靜了。不時有人說話,是斷斷續續的夢話。還有什麽地方有兩個人在做著父母也做卻從來不說的事情,格溫達管那事叫“吭哧”,因為她想不出別的詞來了。

時間簡直過得太快了,屋子裏出現了一道光。長屋的東端,祭壇的後面,一個修士拿著一根蠟燭走進了大門。他把蠟燭放在祭壇上,借著燭火點著了火媒,然後沿著墻挨個兒地點燃了壁燈。每次他的火媒觸到燈芯影影綽綽的頭兒,他那長長的身影就總像是從墻上反射出來的一樣。

越來越亮的光照亮了地上一排排隆起的身軀。有的人蜷縮在黃褐色的鬥篷裏,有的人則和旁邊的人緊緊地擠在一起取暖。病人們占據了靠近祭壇的小床,那可是最能感受到靈光的地方。在屋子的西端,有一段樓梯通向樓上,那裏有為來訪的貴客準備的房間:夏陵的伯爵和家眷這時就在樓上。

修士在格溫達面前俯下身來,去點她頭頂上的燈。當他接觸到格溫達的目光時,他笑了笑。她在不斷晃動的火苗中審視著他的臉,認出了是戈德溫兄弟。他既年輕又英俊,昨天晚上還和菲利蒙親切交談過呢。

格溫達的旁邊是她們村的另一家人:塞繆爾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兒子。他們是一家富裕的農戶,有很大一片地。他們的小兒子伍爾夫裏克是個煩人的六歲男孩兒,對他來說,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莫過於拿橡果砸女孩子,然後跑開。

格溫達的家不富裕。她父親根本沒有地。他給所有願意雇他的人打短工。夏天時總是有活兒幹,但秋收一結束,天氣開始變冷後,家裏就要經常挨餓了。

因此格溫達不得不去偷。

她想象過被抓住的情景:一只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抓著她的胳膊,她無助地扭動著,卻根本掙脫不了;一個低沉而冷酷的聲音說道,“哼,哼,一個小賊”;她想象過挨鞭打的疼痛和羞辱,還有最糟糕的,她的手被剁掉時的痛苦和悲傷。

她父親就受過這樣的刑罰。他左臂的頭上就是一節嚇人的、起皺的殘肢。他用一只手過得很好——他能使用鐵鍬,能為馬備鞍,甚至還能制作一張捕鳥的網——但每年春天他仍然總是最後一個受雇,而到了秋天又總是第一個被解雇。他永遠不能離開村子到別處去找活兒,因為斷臂標志著他是一個賊,沒有人肯雇他。當他外出旅行時,他會在殘肢上系一個塞滿東西的手套,以免所有的陌生人都躲著他,但這也沒法騙過人們太長時間。

格溫達沒有看到爸爸受刑——那事發生在她出生之前——但她經常想象那情景,現在她又忍不住想象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她自己身上。她在腦海裏仿佛看見了斧頭的鋒刃落向她的手腕,切入她的皮膚和骨頭,將她的手從胳膊上剁下,以致它們再也沒法重新接合起來。她不得不咬緊牙關免得尖叫出聲。

人們紛紛站起身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擦著臉。格溫達站起來抖了抖衣服。她穿的全都是她哥哥以前穿過的衣服:一件一直垂到膝蓋的羊毛衫,外面罩著一件束腰外衣,束腰帶是麻繩做的。她的鞋原先是有鞋帶的,但鞋帶孔磨豁了,鞋帶丟了,她用幹草編成繩子,把鞋系在腳上。她把頭發塞進了松鼠尾巴做的帽子裏,就算是穿好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