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張善德高高地打起南書房門簾,朝裏頭悄悄兒努嘴巴。大臣們立馬擱筆起身,低頭出去了。他們在階檐外的敞地裏分列兩旁,北邊兒站著明珠、陳廷敬,張英和高士奇站在南邊兒。

正是盛夏,日頭曬得地上的金磚噴著火星子。陳廷敬見高士奇朝北邊乾清宮瞟了眼,頭埋得更低了,便知道皇上已經出來了。禦前侍衛傻子步行生風,飛快地進了南書房。兩個公公小跑著過來,亦在南書房階檐外站定。

四位大臣趕快跪下,望著皇上華蓋的影子從眼前移過。他們低頭望著悄聲而過的靴鞋,便知道隨侍皇上的有幾位侍衛和公公。陳廷敬正巧瞧見地上有螞蟻搬家,仿佛千軍萬馬,煞是熱鬧。皇上不說話,便覺萬類齊喑,陳廷敬卻似乎聽得見螞蟻們的喧囂聲。

總理南書房的是翰林院侍講學士張英,高士奇因了那筆好字便在裏頭專管文牘謄抄。他們倆每日都在南書房當值。明珠和陳廷敬每日先去幹清門早朝,再回部院辦事,然後也到南書房去看折子。四面八方的折子,都由通政使司先送到南書房;南書房每日要做的事就是看折子,起草票擬;南書房的票擬,皇上多半是準的;皇上準了,那票擬就是聖上的旨意了。

皇上進了南書房,張善德回頭努努嘴巴,四位大臣就站了起來。他們早已大汗淋漓,就著衣袖揩臉。沒多時,張善德出來傳旨,說是皇上說了,叫你們不要待在日頭底下了,都到陰地兒候著吧。

大臣們謝了恩,都去了階檐下的陰涼處。門前東西向各站著三位禦前侍衛,他們各自後退幾步,給大臣們挪出地方。大臣們朝侍衛微微頷首道謝,依舊低頭站著,卻是各想各的事兒。

明珠對誰都是笑眯眯的,可陳廷敬知道他時時防著自己。原來明珠同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爭權多年,呼朋引類,各植私黨,相互傾軋。明珠這邊兒的被人叫做明黨,索額圖這邊兒的被人叫做索黨。很多王公大臣,不是明黨就是索黨。明珠和索額圖都想把陳廷敬拉在自己身邊,但他不想卷進任何圈子,對誰都拱手作揖,對誰都委蛇敷衍。到頭來,明珠以為陳廷敬是索黨,索額圖把他當做明黨。兩邊都得罪了。陳廷敬沉得住氣,只當沒事兒似的。當年他從衛大人和嶽父那裏學得兩個字,等和忍。這十多年,陳廷敬自己悟出一個字來,那就是穩。守著這穩字,一時興許會吃些虧,卻不會倒大黴。明珠說來也算得上他的恩人,可十多年幾度滄桑,兩人早已是恩怨難分。他倒不如把屁股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不動,不管別人如何更換門庭。陳廷敬專為這等、忍、穩三個字寫了篇小文,卻只是藏之寶匣,秘不示人。

索額圖要倒黴的時候,滿朝上下都在落井下石,很多索黨爪牙也紛紛倒戈,陳廷敬卻是好話歹話都沒說半句。明珠就越發拿不準陳廷敬心裏到底想的什麽。高士奇平日在明珠面前極盡奉迎,可滿朝都知道他是索額圖的人。高士奇後來雖然得了個監生名分,入了翰林,但在那幫進士們眼裏,仍矮著半截。高士奇心裏窩著氣,眼裏總見不得陳廷敬這種進士出身的人。陳廷敬同高士奇早年在弘德殿侍候皇上讀書時就已結下過節,日後也免不了暗相抵牾,卻彼此把什麽都悶在肚子裏。不到節骨眼上,陳廷敬也不會同高士奇計較去。陳廷敬知道只有張英是個老誠人,但他們倆也沒說過幾句體己話。

忽聽得門簾子響了,張善德悄聲兒出來,說:“皇上請幾位大臣都進去說話。”

大臣們點點頭,弓身進去了。皇上正坐在炕上的黃案邊看折子,傻子按刀侍立禦前。黃案是皇上駕到才臨時安放的,禦駕離開就得撤下。大臣們跪下請安,皇上擡眼望望他們,叫他們都起來說話。明珠等謝了恩,微微低頭站著,等著皇上諭示。

黃案上的禦用佩刀小神鋒,平日由傻子隨身挎著,皇上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傻子名字喚作達哈塔,身子粗黑,看上去憨實木訥,實是眼疾手快,很得皇上喜歡。皇上有日高興,當著眾人說,別看達哈塔像個傻子,他可機靈著哩,他的功夫朕以為是大內第一!從此,別人見了他只喊傻子,倒忘了他的大名。傻子之名因是禦賜,他聽著也自是舒服。

皇上放下手中的折子,長籲一口氣,說:“朕登基一晃就十七年了,日子過得真快。這些年可真不容易呀!朕差不多睡覺都是半睜著眼睛!鰲拜專權,三藩作亂,四邊也是戰事不絕。現在大局已定,江山漸固。只有吳三桂仍殘喘雲南,降服他也只在朝夕之間。”

皇上說他今兒早上獨坐良久,檢點自省,往事歷歷,不勝感慨。四位大臣洗耳恭聽,不時點頭,卻都低著眼睛。皇上說著,目光移向陳廷敬,說:“陳廷敬,當年剪除鰲拜,你是立了頭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