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高士奇這幾日甚是不安,好不容易瞅著個空兒,去了索額圖府上。他擔心自己在南書房說給皇上的那些話,讓索額圖知道了。這宮裏頭,誰是誰的人,很難說清楚。

高士奇是索額圖府上舊人,進府去門包是免了的。門房待他卻並不恭敬,仍叫他高相公。去年冬月,皇上設立南書房,高士奇頭撥兒進去了,還格外擢升六品中書。索府門房知道了,見他來府上請安,忙笑臉相迎,叫他高大人。往裏傳進去,也都說高大人來了。索額圖聽了勃然大怒:“我這裏哪有什麽高大人?”說話間高士奇已隨家人進了園子,索額圖破口大罵:“你這狗奴才,皇上讓你進了南書房,就到我這裏顯擺來了?還充什麽大人!”高士奇忙跪下,磕頭不止:“索相國恕罪!奴才怎敢!都是門上那些人胡亂叫的。”索額圖卻是火氣十足,整整罵了半個時辰。自那以後,闔府上下仍只管叫他高相公。

索額圖袒露上身躺在花廳涼榻上吹風,聽說高士奇來了也不回屋更衣。高士奇弓身上前跪下,磕了頭說:“奴才高士奇拜見主子!”

索額圖鼻孔裏哼了聲,說:“皇上疏遠了老夫,你這狗奴才也怕見得老夫了?”

高士奇又磕了頭說:“索大人永遠是奴才的主子。只是最近成日在南書房當值,分不了身。”

索額圖坐了起來,說:“你擡起頭來,讓老夫看看你!”

高士奇慢慢擡起頭來,虛著膽兒望了眼索額圖,又趕忙低下眼睛。索額圖滿臉橫肉,眼珠血紅,十分怕人。難道他真的知道南書房的事了?高士奇如此尋思著,胸口就怦怦兒跳。他怕索額圖勝過怕皇上,這個莽夫沒道理講的。

索額圖逼視著高士奇,冷冷說道:“你可是越來越出息了。”

高士奇又是磕頭:“奴才都是索大人給的出身!”

索額圖仍舊躺下,眼光偏向別處,問:“明珠、陳廷敬這兩個人近兒怎麽樣?”

高士奇回道:“皇上給陳廷敬派了個差,讓他去趟山東。陳廷敬倒是替索大人說過好話!”

高士奇說罷,又望著索額圖的臉色。他這麽說,一則到底想看看索額圖是否真的知道南書房的事兒了,二則顯得自己坦蕩,萬一索額圖聽說了,他就咬定有小人在中間搗鬼。

看來索額圖並沒有聽說什麽,卻也不領陳廷敬的情,說:“老夫用得著他說好話?”

高士奇這下就放心了,揩揩額上的汗,說:“是是是,陳廷敬還不是瞧著索大人是皇親國戚,說不準哪日皇上高興了,您又官復原職了。”

索額圖冷眼瞟著高士奇:“你還記得上我這兒走走,是不是也看著這點?”

高士奇又伏下身子:“索大人的知遇之恩,奴才沒齒難忘!奴才早就說過,此生此世,奴才永遠是主子的人!索大人,陳廷敬同明珠又幹上了。”

索額圖似乎很感興趣,問:“為著什麽事兒?”

高士奇便把山東巡撫富倫上折子的事兒說了,只不過把他自己同陳廷敬的爭論安放在了明珠身上。

索額圖點著頭,說:“這個陳廷敬,別看他平時不多話,不多事,到了節骨眼兒上,他可是敢作敢為啊!”

高士奇問:“索大人該不是欣賞陳廷敬吧?”

索額圖哈哈冷笑道:“笑話,老夫能欣賞誰?”

高士奇忙順著杆子往上爬:“是是,索大人的才能,當朝並無第二人,可惜奸賊陷害,暫時受了委屈。”

索額圖聽了這話,更加惱怒,指天指地叫罵半日。高士奇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下人們也都低頭哈腰,惶恐不安。只有架上的鸚鵡不曉事,跟著索額圖學舌:“明珠狗日的,明珠狗日的。”下人們嚇得半死,忙取下鸚鵡架提了出去。

索額圖罵著,突然問道:“聽說明珠府上很熱鬧?”

高士奇不敢全都撒謊,說了句半真半假的話:“明珠倒是經常叫奴才去坐坐,奴才哪有閑工夫?”

索額圖怒道:“狗奴才,你別給我裝!哪家府上你都可以去坐,明珠那裏你更要去!你最會八面玲瓏,我還不知道?老夫就看中你這點!”

高士奇暗自舒了口氣,便說:“官場上的應酬,有很多不得已之處。索大人如此體諒,奴才心裏就踏實了。”

索額圖有了倦意,喝道:“你下去吧,老夫困了,想睡會兒。”

高士奇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跪得太久了,起身的時候,高士奇只覺兩腿酸麻,雙眼發黑。他跌跌撞撞地後退著,直到拐彎處,才敢轉過身子往前走。他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大大小小的廳堂,碰著的那些仆役要麽只作沒看見他,要麽只喊他聲高相公。高士奇微笑著答應,心裏卻是恨得滴血。

不曾想,高士奇在地上跪著聽任索額圖叫罵,卻讓祖澤深撞見了。那祖澤深雖是終年替人家看相算命,卻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家裏前幾日叫大火燒得幹幹凈凈。他想找索額圖謀個出身,混口飯吃。索額圖雖是失勢,給人找個飯碗還是做得到的。祖澤深進門時,看見索額圖正在大罵高士奇狗奴才。他忙退了出來,好像高士奇跪在地上瞥見他了。祖澤深出門想了半日,就找明珠去了。他原是想讓索額圖在宮裏便隨找個差事,卻想自己看見了高士奇那副模樣,日後高士奇只要尋著空兒不要整死他才怪哩。高士奇其實並沒有看見他,只是他自己膽虛罷了。他想不如找明珠幫忙,到外地衙門裏去混日子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