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三章

原來楊崇伊自辛酉之亂以前,外放陜西漢中府之後,本意有首先奏請慈禧太後訓政的功勞,必能獲得榮祿的援引。那知在西安同為軍機大臣的鹿傳霖,看不起此人,很說了他一些不中聽的話,榮祿憬然而悟,從此便疏遠他了。

其時正當李鴻章奉旨自廣東進京議和,楊崇伊以李家至親,被奉調至京,充任隨員。結果李鴻章為俄國人所逼,心力交瘁,賫恨以歿。“樹倒猢猻散”,楊崇伊雖升了道員,分發浙江,卻始終未能補缺。上年丁憂,開缺回籍守制,他是常熟人,卻寄寓省城的蘇州,幹些說合官司,包完漕糧之類的勾當,做了個下三濫的武斷鄉曲,不擇手段,什麽肮臟的錢都要。

在一個月以前——八月初,蘇州山塘有兩名妓女,不堪“本家”的淩虐,橫一橫心,逃進城去,當官投訴。象這樣的案子,照例交家屬領回,如無家屬,由官擇配。這裏便有許多名堂了,地方上的紳士,可以自告奮勇,具結領人,代擇良配。說起來是一樁好事,但領回去以後作婢作妾,就誰也不知道了。

因此,開窯子的“本家”王阿松,便托楊崇伊設法,許了他兩千大洋的酬勞。楊崇伊僑居省城,而且有喪服在身,不便出面,便托他的一個至親寫信給署理元和知縣吳熙,希望帶領此發堂的兩名妓女。他這個至親姓吳,亦是蘇州的世家,嘉慶七年壬戌狀元吳延琛的孫子,名叫吳韶生。本人雖只做過一任縣學訓導,他的胞兄吳郁生卻是翰林出身,現任內閣學士,放出來便是封疆大吏,所以吳熙會買這個面子,讓吳韶生的家人,將這兩名妓女領了回去。

楊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縣衙門前守候的,一見成事,飛報主人。這時王阿松正在楊家門房聽信,口袋裏揣著兩千大洋的一張莊票,靜待成交。楊崇伊便將他喚了進來,說是可以領人了。

“人呢?”

“人在吳家,走了去就領了來了。”

“楊老爺,”王阿松取莊票揚了一下,“兩千洋鈿在這裏,人一到,馬上送上。”

楊崇伊心想,將兩名妓女領了來,再由王阿松領了去,旁人見了,未免不雅,不知內情的人,或許還會誤會楊家賣婢為娼,這個面子更丟不起。不如寫一張名片,命家人帶著王阿松徑自到吳家領人,隨手帶回莊票,銀貨兩訖,豈不幹凈利落。

那知王阿松在吳家一露面,可就壞了!吳家聽差有認得他的,少不得要去稟告主人,吳韶生大為詫異!因為楊崇伊請托之時,說得冠冕堂皇,這兩名妓女各有恩客,皆為寒士,他即是徇此兩名寒士之請,轉托代為帶領,成全他們的良緣,是莫大的陰德。那想到竟是受王阿松之托!

正在不知所措之時,丫頭來通知,說:“老太太請。”吳韶生到得上房,只見那兩名妓女雙雙跪在老太太面前,泣不成聲。原來她們也得到了消息,計無所出,只有來求吳老太太,表示寧願在吳家當“粗做丫頭”,死也不肯跟王阿松回去。

“你本來是陰功積德,現在拿從火坑裏逃出來的人,再推入火坑,這不是造孽?”

“娘!”吳韶生搶著說道:“你老人家不必再說了!我那裏會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吳韶生毫不遲疑地復信拒絕,說是與原議不符,礙難從命。楊崇伊不想有此結果,急怒攻心,一張臉紫漲得象豬肝似的。中秋之前該付的節帳,跟人斬釘截鐵地說:“過了節一定有!”即是因為有此兩千大洋的把握。誰知十拿十穩的事,會發生變化!在楊崇伊想,竟是吳韶生有意跟他為難。此仇何可不報?

報仇猶在其次,要帳的人,已經上門了,該當如何應付,卻是燃眉之急。想來想去,只有把那兩名妓女弄到手,既可換錢又不失“面子”。當然,無法跟吳韶生軟商量,首先話就說不出口,就算老著臉皮說了,吳家亦必不肯答應,何苦來哉?

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自明朝以來,江南一帶的紳權特重,土豪仗勢欺人,原有帶領家人,搗毀仇家的風俗,董其昌就幹過這種令人發指的事,楊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為什麽做不得?

於是這天晚上十點多鐘,楊崇伊坐一頂素轎,轎子裏帶一管洋槍,率領家人在月明如晝的大街上,一陣風似的卷過,到得吳家,乒乒乓乓地打門。門上從門縫中往外看去,恰好看到楊崇伊手端著洋槍,嚇得魂不附體,七跌八沖地一面往裏奔,一面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楊老爺打上門來了!”

“為什麽?為什麽?”吳韶生丟下煙槍,爬起身來問。

這等於明知故問,事實也沒有工夫去追究原因。聽得外面一片喧嚷之聲,唯有挺身而出去辦交涉才是當務之急,無奈吳韶生賦性懦弱,這時嚇得瑟瑟發抖,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