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三章(第4/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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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儒,”聽瑞澂陳述完了,端方這樣問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風頭?”

瑞澂不知他這句話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風頭,豈有不願之理?”

“好!你聽我的辦法,包你大出風頭,不但大出風頭,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頌。你這個江蘇藩司,就當得穩穩兒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願,不過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頌”?所以口中應聲,臉上卻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來,便即問道:“楊莘伯當年參過文道希,你記得嗎?”

“嗯,嗯!”瑞澂答說:“記是記得,內幕不甚清楚。”

“我來告訴你吧!”

原來文廷式自光緒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動公卿,而李鴻章其時勛業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繼起無人,早先寄望於張佩綸,不幸馬江一役,多年苦心,盡付東流。如今看文廷式是個霸才,而且內有珍妃的奧援,外有“翁師傅”的賞識,不論從那方面看,都會出人頭地,因而刻意籠絡,在文廷式請假回籍,經過天津時,奉之為北洋的上賓,禮遇既隆,資贈更厚,希望收為幫手,將來看情形,傳以衣缽。

及至光緒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滿回京,恰逢大考,由於珍妃的進言,皇帝親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與部員的京察,三年一舉,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編修升為侍讀學士,這是難得一見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與眾不同,從七品的檢討,正七品的編修之上是從六品的修撰,但從無編檢升修撰之例,因為此缺是狀元的專職。再上面是從五品的侍講、侍讀,從四品的侍講學士、侍讀學士。編檢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為五品的侍講、侍讀,所以俸滿升轉之時,如果不是外放或改為部員,而仍侍清班,便得到東宮官屬的詹事府去轉一轉,其名為之“開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種官職,皆分左右,贊善從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還有一個掌管圖書經籍的官職,名為“司經局洗馬”,是個有名不易升轉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詩自嘲,叫做“一洗凡馬萬古空”。

自道光以後,庶吉士散館留館,授職編檢的日多,人眾缺寡,所以十來年未能開坊,視為常事。開坊以後,要跳出坊局,升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為功,因而有“九轉丹成”之說。如今文廷式四年編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遊各省,以榜眼、名士雙重頭銜,為督撫的上客,而逍遙歸來,一夕“丹成”,卻又出於宮闈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羨亦恨了!

其中最切齒於文廷式的,即是楊崇伊。他是光緒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開坊,晚了十年的後輩,忽然變了本衙門的上官,這口氣怎麽樣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楊崇伊轉為禦史,覺得出氣的時候到了。

其時的國事,雖只一年之隔,已經歷過一番極大的滄桑,甲午戰敗,李鴻章負咎特重。當中日交涉嚴重之時,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個空架子,內裏腐敗不堪,只當大辦海軍,年耗巨款,總會有點成績拿出來,所以一意主戰。及門高弟,群相附議,文廷式且曾專折奏劾李鴻章,責他畏葸,且挾倭自重。到得黃海喪師,一敗塗地,李鴻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幾於身敗名裂。痛定思痛,認為他的一生毀在翁同龢手裏,先則以戶部尚書的資格,當皇帝親政後,上奏裁定,北洋不準再增兵添餉,既則多方逼迫,非要他丟人現眼不可!總而言之一句話,是成心跟他過不去。

當然,他不獨恨翁同龢,也遷怒於翁門子弟,而尤不滿於文廷式。於是楊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寵的機會,上奏嚴劾,“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遇事生風,常在松筠庵廣集同類,互相標榜,議論時政,聯名入奏,並有與太監文姓結為兄弟情事,請立予罷黜。”結果,文廷式丟官被逐,永不敘用。在楊崇伊,自是出了胸頭一口惡氣,但也從此不齒於士林了。

聽端方細談了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討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借此要報復李家,李鴻章的小兒子經邁,在端方是視作冤家的。

那是兩年前的事。端方隨載澤出洋考察憲政,李經邁正出使奧國,歡宴席上,端方認為奧國供應不周,頗表不滿。而言外之意,又仿佛責怪李經邁聯絡未妥,以致奧國才會慢客。

李經邁以貴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這話,反唇相譏,說他的官是“大使之級”,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奧國不以禮待,當場鬧得不歡而散。

事後李經邁頗有警覺,深知端方氣量狹隘,回國之後可能會“告禦狀”,因而先將經過情形,函陳外務部有所解釋。果然,不久接得外務部會辦大臣那桐的復信,這是端方曾經提到此事,不意為李經邁搶了個原告,大為沮喪。可想而知的,冤家結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