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雅典

天生烝民

在希臘,幾乎每個城邦都有一個關於城市建立的古怪傳說。並不是只有斯巴達人對自己的起源感到困惑。所有的希臘人一直憂心忡忡地提防著自己的競爭對手,樂於玩弄權術以損害他人,從而表現自己的卓爾不群。他們在各個城邦中到處宣講關於自己歷史的天方夜譚,有些故事顯得比別的更加神奇。例如阿戈斯人,雖然他們和斯巴達人一樣都屬於多利安人,因而同樣能夠宣稱自己擁有赫拉克勒斯的血脈,但是他們卻不是一個願意和敵對鄰邦擁有相同血統並就此善罷甘休的民族。他們在戰場上一次次地被斯巴達人打敗,與此同時,他們對家系的幻想也變得越發不著邊際起來。他們吹噓一名阿戈斯婦女是埃及人和阿拉伯人的祖先,同時也是其他民族的祖先。但事實上,世界上幾乎沒有哪個民族不曾與阿戈斯有些許血緣聯系——或者這僅僅是阿戈斯人的一廂情願而已。

斯巴達人不僅僅依靠這些誇張的吹噓獲得自己的地位。例如泰格亞的市民們,他們幾乎沒有可以用來炫耀的歷史名人,但仍然可以嘲笑周圍那些令他們懼怕的暴發戶鄰國——因為他們不屬於多利安人,而是早已居住在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居民。在希臘人中間,深遠的根系肯定是產生威望的源泉。阿戈斯人不滿足於吹噓自己耀眼的海外關系,他們聲明自己同樣是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而且有史以來即是如此。他們來自多利安人的家系這一說法,此時可能同上述聲明形成某些矛盾,因此被愉快地忽視了。希臘人有關創建城市的神話幾乎沒有什麽邏輯性。尤其在伯羅奔尼撒地區,這裏有許多互相競爭的傳統,各種言論彼此爭鬥、互相對立,過去的歷史常常被任意改編。

顯然,終極的目標是占據一個從未被人占領過的完整地區,這個地方一定要完好地保存著自身的習慣,保持自由獨立,未遭受侵略。“在我故土上,同一個人種,世代相傳,同一個民族,世居此處——正是他們澤被後世,將這片土地保存下來,賜予我們這片永遠自由的國土。”1在雅典人的全部歷史中,充滿了對這種傳說不厭其煩的講述。他們沒有關於古代移民或者民族融合的民間傳說。相反,他們以一種令其他希臘人極度厭煩的矜持態度,為自己的國土賦予了一種神聖的品質,他們認為赫拉克裏德或者多利安人從來沒能成功地影響過自己,他們就像生長在阿提卡地區田野中的“小麥和大麥”一樣,像“葡萄、橄欖和無花果一樣”2,他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居民——原住民。

這並不是象征,也不是煞費苦心的謊言。對雅典人來說,這都是簡單樸實的真理。當他們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走在阿提卡山丘、平原和峽谷中塵土飛揚的蜿蜒小路上時,他們清楚,就像這裏的土地、牛至以及氣味濃烈的百裏香,像眾神鐘愛、幽靈遊蕩的常春花樂園,或者像山坡上灌木叢中偶爾可見的大理石一樣,他們已經成為這片土地的一部分。這裏的傳說比其他希臘人所宣稱的那些故事顯得更加久遠,雅典人追溯自己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家系的時候,誇口說自己是神的後人。誠然,如果雅典人在這樣的事情上作偽,那簡直是瀆神的行徑。但是他們所崇拜的女神,他們的庇護者,也是他們得以獲得自己名稱的那位女神,正是雅典娜:這位灰色眼睛的戰士是藝術領域的女主人,是象征智慧以及貞潔的女神。她出生的不光彩事件不能與其崇高神秘的地位相提並論。沒有任何人可以占有她。她的兄長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差一點做到這一步。這位跛足的鍛造之神腿腳不便,卻擁有無人能比的鍛造技術,他被渴望得到自己姐妹的念頭迷住,滿身汗漬和煤灰的他一瘸一拐地跟隨在女神的身後,試圖緊緊抱住女神。雅典娜冰冷而輕蔑地將他推到一旁,但是赫菲斯托斯還是激動地戰栗著,將精液射到了她的大腿上。女神用一團羊毛擦幹凈這些東西,將仍然黏糊糊的毛團丟下去,落到了阿提卡地區——這些精液就像濕潤的露水,浸潤了地母的子宮。從這片肥沃的“盛產谷物的土地”上,誕生了一個像蛇一樣卷曲著尾巴的孩子。雅典娜收養了他,並為他起名為厄瑞克透斯(Erechtheus)。3她將這個孩子安置在衛城,這是女神自己擁有的“富庶的神廟”,在這裏,從這一天開始,“每年的這一天,雅典娜的子孫們都向她奉獻公牛和公羊”4。

赫拉克裏德幾乎編不出這種故事。雅典人將他們城邦的起源歸結於一塊被丟棄的破抹布的傳說上,並對這個神話故事給他們帶來的意味深長的重要意義感到滿足。幾百年過去,這個故事變得愈加完善,但是它的根源非常古老,也反映了一個同樣古老的真理。雅典人確實如他們宣稱的那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民族。無論他們的國土是否真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神聖不可侵犯,阿提卡在整個希臘地區確實是氣候最好的地方,能夠躲避風暴,而墨涅拉俄斯的宮殿和其他許多令人驕傲的都城都在暴風中化成了廢墟。在後來的幾百年的混亂不明中,阿提卡的各個村社保持著一種對自己國家的認同感,這種感覺在相同的風俗、方言和種族基礎上形成。經過黑暗時代之後,他們仍然能夠回憶起,無論如何自己從未淪落到無家可歸被迫移民的地步,他們始終是“希臘最為古老的居民”5。誠然,直到公元前7世紀為止,雅典和斯巴達一樣,只不過是一個破爛的小村莊,默默無聞地蜷縮在衛城山腳下,這裏的人們也並沒有認為自己就是雅典人,更沒有意識到自己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6而地勢險峻、高大的衛城為阿提卡地區提供了天然的崇拜中心,每個山谷都能夠通向這裏;阿提卡其他地方的聖所都不具備與這裏相比的神聖光輝。長方形的石頭建築如此沉重,顯然只有巨人才能夠修建起這樣的建築並環繞山頂修建高大的城墻。數不清的遺跡證明這裏曾經被許多古代的英雄人物和國王使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