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後漢盛世(第2/14頁)

漢世權戚,最稱縱恣。西京陵替,職此之由。以光武之嚴明,似可以斂跡矣。然《酷吏傳》言:董宣為江夏大守,外戚陰氏為郡都尉,宣輕慢之,坐免。後特征為洛陽令。時湖陽公主蒼頭白日殺人,因匿主家,吏不能得。及主出行,以奴參乘。宣於夏門亭候之。乃駐車叩馬,以刀畫地,大言數主之失。叱奴下車,因格殺之。主即還宮訴帝。帝大怒。召宣,欲箠殺之。宣叩頭曰:“願乞一言而死。”帝曰:“欲何言?”宣曰:“陛下聖德中興,而縱奴殺良人,將何以理天下乎?臣不須箠,請得自殺。”即以頭擊楹,流血被面。帝令小黃門持之。使宣叩頭謝主。宣不從。強使頓之。宣兩手據地,終不肯俯。主曰:“文叔為白衣時,藏亡匿死,吏不敢至門,今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帝笑曰:“天子不與白衣同。”因敕強項令出。賜錢三十萬。此事昔時論史者,或轉以為美談,然去舜為天子,臯陶為士,瞽瞍殺人執之之義亦遠矣。昔之持論者,多自托於孔、孟,如此等處,曷嘗能折衷於六藝邪?《蔡茂傳》:茂因宣事上書,言“頃者貴戚椒房之家,數因恩勢,幹犯吏禁,殺人不死,傷人不論”,可見壞法者之多。帝之所謂嚴明者安在哉?豈專施諸疏逖乎?然帝之時,權戚之縱恣,究較後世為愈。故《朱浮傳》載浮上疏,言“陛下清明履約,率禮無違,自宗室諸王,外家後親,皆奉遵繩墨,無黨勢之名,至或乘牛車,齊於編人”也。外戚中竇融最稱恭謹,然以子孫縱誕,永平初卒遭譴謫。永平之政,多遵建武,夫固可以參觀也。

光武之所委任者,為明習故事之臣,如伏湛、侯霸、馮勤,皆自尚書登相位是也。亦頗獎飾恬退之士,如卓茂與孔休、蔡勛、劉宣、龔勝、鮑宣六人,同志不仕王莽,名重當時,鹹加褒顯,或封其子孫是也。論者因稱光武能獎厲名節,後世卒食其報。其實褒顯不仕莽朝者,不過一姓之私;而漢末所謂名士者,亦徒氣矜之隆,正如畫餅充饑,不可得啖,即微黨錮之禍,其徒鹹獲登用,亦未必能收澄清之效也。參看第十四章第五節自明。

《儒林列傳》言:光武愛好經術,未及下車,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綴漏逸。先是四方學士,多懷挾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墳策,雲集京師。於是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建武五年,修起大學。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遂親行其禮焉。此事讀史者尤以為美談。然秦、漢而後,所謂辟雍,已與教化無涉。《漢書·禮志》,已有微辭。光武亦非知禮樂之人,其勤於建立,或轉以承新室之後,聞見所習耳。《三國魏志·袁渙傳》:魏國初建,渙言於大祖曰:“今天下大難已除,文武並用,長久之道也。可大收篇籍,明先聖之教,以易民視聽。”此所謂柔之之術,光武或亦有此志耳。偃武修文,誠為定亂後之亟務,然治以實不以名,與其隆辟雍,曷若興庠序邪?(7)而後漢右文之主,始終慮不及此,可見其所謂右文者,仍不免徒飾觀聽,與先漢武帝同病也。辟雍之議,發自耿純,而成於桓榮。建武三十年,純又奏上宜封禪。中元元年,帝遂東巡岱宗焉。此又於教化何涉?況以當時海內之凋敝,而可為告成功之祭乎?《續漢書·祭祀志》雲:建武三十年二月,群臣上言,即位三十年,宜封禪泰山。詔書雲:“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曾謂泰山,不如林放?若郡縣遠遣吏上壽,盛稱虛美,必髡,兼令屯田。”自此群臣不敢復言。三十二年,正月,上齊,夜讀《河圖會昌符》,曰:“赤劉之九,會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於承?誠善用之,奸偽不萌。”感此文,乃詔梁松等案索《河》、《洛》讖文言九世封禪事者。松等列奏乃許焉。夫既能為三十年之詔,豈復有三十二年之求?若謂為圖讖所惑,豈有躬創大業之人,沒於迷信者?光武之信讖,殆亦欲以此愚民耳。(8)三年之間,而其自相矛盾若此,足見昔時史籍,稱美帝王之言,多不免於虛誣也。

仁民之政,光武確亦有之。如建武五年,即復三十而一之稅;十六年又復五銖錢;二年、六年、七年、十三年、十四年,屢詔免嫁妻、賣子及奴婢是也。其不肯用兵匈奴,及卻西域都護之請,亦不失為度德量力。惟罷郡國都尉及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建武六年、七年。雖有休息之效,而使民兵之制,自茲而廢,則亦未免昧於遠大之譏焉。

光武郭皇後,真定恭王名普,景帝七世孫。女郭主之子。更始二年,春,光武擊王郎,至真定,因納後,已見前。及即位,以為貴人。建武元年,生皇子強。陰皇後,諱麗華,南陽新野人。初,光武適新野,聞後美,心悅之。後至長安,見執金吾車騎甚盛,因嘆曰:“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更始元年,六月,遂納後於宛當成裏。即位,為貴人。欲崇以尊位。後以郭氏有子,終不肯當。建武二年,郭氏立為皇後。強為皇大子。後寵稍衰。十七年,廢為中山王大後。時進後中子右翊公輔為中山王,二十年,徙沛,後為沛大後。立陰貴人為皇後。強戚戚不自安。數因左右及諸王,陳其懇誠,願備蕃國。十九年,封為東海王。立陰後子莊為大子。中元元年,二月,世祖崩,大子即位,是為顯宗孝明皇帝。時郭後已前卒。建武二十八年。廣陵思王荊,亦陰後子。詐稱後弟大鴻臚郭況書與強,言“君王無罪,猥被斥廢,而兄弟至有束縛入牢獄者”。勸其舉兵,“雪沈沒之恥,報死母之仇”。強得書惶怖,即執其使,封書上之。顯宗以荊母弟,秘其事。遣荊出止河南宮。時西羌反,荊不得志,冀天下因羌驚動有變,私迎能為星者與謀議。帝聞之,乃徙封荊廣陵王,遣之國。後荊復呼相工,謂曰:“我貌類先帝,先帝三十得天下,我今亦三十,可起兵未?”相者詣吏告之。荊皇恐,自系獄。帝復加恩,不考極其事,下詔不得臣屬吏人,惟食租如故。使相、中尉謹宿衛之。荊猶不改,使巫祭祀祝詛。有司舉奏,請誅之。荊自殺。永平十年。楚王英,許美人子。自顯宗為大子時,英常獨歸附大子,大子特親愛之。英少時好遊俠,交通賓客。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後遂大交通方士。作金龜玉鶴,刻文字以為符瑞。永平十三年,男子燕廣告英與漁陽王平、顏忠等造作圖書,有逆謀。事下案驗。有司奏英招聚奸猾,造作圖讖,擅相官秩,置諸侯、王、公、將軍、二千石。大逆不道。請誅之。帝以親親,不忍,乃廢英,徙丹陽涇縣。今安徽徑縣西。明年,至丹陽,自殺。郭後子濟南安王康,在國不循法度,交通賓客。人上書告其招徠州郡奸猾漁陽顏忠、劉子產等。又多遺其增帛,案圖書,謀議不軌。有司舉奏之。削五縣。阜陵質王延,本王淮陽。永平中,有上書告延與姬兄謝弇及姊館陶主婿駙馬都尉韓光招奸猾,作圖讖,祠祭祝詛。事下案驗。光、弇被殺。辭所連及,死徙者甚眾。延徙為阜陵王,食二縣。建初中,復有告延與子男魴造逆謀者。貶為阜陵侯,食一縣。使謁者一人監護延國,不得與吏人通。章和元年,行幸九江,賜延書,與車駕會壽春,乃復為阜陵王,增封四縣,並前為五縣焉。楚獄連系者數千人。顯宗怒甚,吏皆皇恐,一切陷入,無敢以情恕者。迫痛自誣死者甚眾,見寒朗及袁安《傳》。《安傳》言帝以安奏,感悟,得出者四百余家。然《楊終傳》言廣陵、楚、淮陽、濟南之獄,徙者萬數,則感悟釋出者,曾不及十之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