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到美國去?(第2/9頁)

緋聞一旦變成“黃色”的,並被傳播向全世界,也就毫無疑問徹底變成了醜聞。據我想來,古今中外的一切緋聞,十之八九總是包含有性的內容的。若將這一部分內容的細節一一道來,難免都是會帶有“黃色”的意味的。

緋聞變成醜聞,是比綿白糖變成糖水還簡單容易的事。一勺水可使一罐糖化稀,一瓢水可使一罐糖化水。只要十分之一定量的性內容,往往便足以將一樁緋聞中的其他內容——諸如男女情感的前提、政治集團較量的背景、雙方個人及家庭心理承受力的極限、公眾對公眾人物的性隱私的病態興趣排開到仿佛不存在的程度,似乎視而不見最好。

就像一本《金瓶梅》,直接露骨的性的描寫,僅占1/20還不到的文字。幾乎所有此書的推崇者張口首先都要談它的社會認識價值,但又幾乎所有的愛書人,並不愛內容上刪除了那並不重要的1/20不到的文字的《金瓶梅》。盡管刪節本的社會認識價值肯定不至於受任何影響……

戴安娜的緋聞竟沒有被塗上“黃色”,也就幾乎始終是緋聞,不太算是醜聞。我真替戴安娜感到萬分的幸運。於是便不免相當替1998年的克林頓總統感到悲哀。我從最初就不視他的緋聞是醜聞。

現在也不。

現在,說實話,我非常非常同情他,並且,作為一個和他差不多同齡的中國男人,非常非常羨佩他的心理承受力。我很難想象在他目前所處的這一個“悲哀、艱難”(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語)的境況中,換了是我也會有同樣的心理承受力。

我能感受到美國的相當多一部分公眾,乃至全世界相當多一部分公眾,對克林頓陷入的狼狽之境所抱的幸災樂禍的快感。據我想來,這快感絕不僅僅發生在相當一部分公眾內心裏。肯定也發生在他的政敵們的內心裏。

也許(恐怕不是也許)還發生在另外許多國家的元首們的內心裏。

因為美國是世界第一強國。第一強國的總統歷來是世界政壇的中心。

現在,他終於不再是這樣一種政治中心人物了,而變成了一樁“性醜聞”事件的中心人物。似乎連醉鬼都有資格輕蔑他。

克林頓——一個20世紀尾聲中陷入“性醜聞”事件無法擺脫的男人;一個幾乎將人的尊嚴喪失盡凈的男人;一個20世紀尾聲中最孤立無援的男人。我因此而同情他。

在他之前,似乎沒有哪一位國家元首的漫畫像,被“釘”在女人的真絲內褲廣告上。而那女人的身體伸展為十字架形;而那廣告登在美國某畫刊的插頁和封底;而那畫刊全世界發行,幾乎在全世界各大飯店的書刊架上以及書刊亭裏都不難發現……

總統也是人。

美國的總統也是人。

一想到在我們這個世界文明到了目前這一種程度以後,一個具體的活人的起碼的人格尊嚴被褻瀆到如此程度,一想到商人通過此種方式合法地大謀其利,我不禁不寒而栗。

據我想來,部分人類那一種病態的幸災樂禍的快感,以及商業行為的唯利是圖不擇手段,是遠比一位當總統的丈夫的婚外性關系更醜陋的。

科技的進步在許多方面改變了人類。但人類以上的醜陋,從古代至現代,幾乎半點兒都沒被改變。而且,比古代更變本加厲,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心中對克林頓的同情,與我心中對人類自身心理醜陋現象的厭惡是並存的。

20世紀尾聲中最孤立無援的公眾人物克林頓總統先生,似乎只有一個心理可依靠、可信賴、可獲得些許無濟於事的安慰的人了——一個女人,他的夫人希拉裏。

當某些世人不禁贊賞希拉裏作為女人、作為妻子難能可貴的心理承受能力和非同尋常的第三當事人姿態時,我心中想到的卻是他們的女兒。

是的,我也羨佩希拉裏夫人的各種難能可貴。但我心中還是在更多的時候想到他們的女兒。她畢竟還算是一個少女。她可能是20世紀尾聲中心理遭到最嚴重傷害的少女。與她相比,戴安娜和查爾斯王儲的兩個兒子是幸運的——畢竟,作為少年,他們沒有看到他們父母各自的緋聞被各種媒體一股腦兒地塗上“黃色”。相反,在他們的母親不幸身亡之後,他們看到的是他們本國乃至全世界有那麽多的人為他們的母親傷心哭泣;他們看到的是那麽多的鮮花、那麽多的悼念方式、那麽多的盛贊文章。以至於他們小小的年紀,竟不得不煞有介事地於去年和今年兩次作出儼然大人似的反應——懇望那些崇拜他們母親的人節哀、理性、克制感情,盡量使各種悼念活動簡單化、正常化。

但克林頓夫婦的女兒卻只有一種對公眾開口的選擇——替她的父親乞求寬恕。除了這一種選擇,再就是沉默地承受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