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14 宮闈不修帝後反目 學士遭遣謫戍西域(第4/8頁)



  紀昀離京時已是季春天氣,關內沿途豆麥連陌綠浪搖漾,春花凋落紛墜如雪,中原風不鳴條雨不破塊是一派盎然生機。待至陜北,地高氣寥,便覺與平原大異其趣,廣袤無垠的黃土高原上草樹寂寥,反轉又復荒寒,極目所盡處溝坎坡惱千丘萬壑,或白楊叢林孤樹峭拔而立,或荊棘荒草連崗起伏,綿綿無際遙接地平處都極少見村落房舍,只一片片的草灘、春小麥等,燕麥新綠帶黃,疤痢頭似的橫亙在原野上。罡風掠原而過,卷起幹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敗葉打起旋兒溜地盤旋追逐嬉戲,撲在身上仍舊帶著早春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漢村童打著赤膊,卻披著老羊皮襖子,吆天呼地地唱著信天遊,更顯著野曠遼闊天寥氣清。沿河西走廊再行,過甘肅入青海,愈走愈是荒涼。

  沿祁連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蒼蒼之天茫茫之野中過疏勒河,入哈密、進吐魯番再向西北五百裏便至烏魯木齊。看盡了穹宇高遠雁陣北飛白雲碧草,時而羌笛胡前蒼山連亙,轉又風沙漫野石走沙飛,灼熱時焦悶欲死,寒冷時又徹心透髓。此種西域風情的體味中原絕無,倘不西出陽關,就讀一萬首“春風不度玉門關”也領略不得。在中原時,因紀昀久在相位,盡自有炎涼之態,官員們和尚不親帽兒親,多少還有幾分人間煙火氣。待由延安再過榆林,寧夏一帶剿過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秀大刀闊斧平排砍去,殺得路斷人稀,百姓生業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過城池滿都是運糧運飽的丘八爺。這些“爺”們誰知道他“紀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裏,住店爭柴爭灶爭水爭鍋,一說話就想翻臉,動不動就紅著眼要“揍狗日的貪官”,有時睡到半夜敲門打戶的沖進來叫“你他媽的當官的也有今個?給爺騰騰地方——馬圈裏睡去!”紀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裏還能為仆人做主分爭,人在矮檐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詐。待到烏魯木齊,那匹“日走六百”的健騾送了大爺“軍事征用”,四頭毛驢也只留了一頭又瘦又小的給他馱行李,紀昀黑大個子也瘦了一圈兒,好歹總算平安抵達。

  “烏魯木齊”按維吾爾語原是“美好的草場”的意思,只有一處清真寺,幾間破房子,集鎮貿易時也倒好生熱鬧的,平時與尋常草原甸子並無二致。自康熙年間用兵準噶爾,這裏又是運兵運糧草集轉地,漸漸建起石屋磚房,其實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卻名不符實的只能算個“兵城”,隨赫德的“天山大營”行轅就設在此地,紀昀就近在行轅衙門尋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轅呈獻文憑勘合,他自己胡亂喝一碗奶酪,蘿蔔幹熟羊肉菜,又吃一塊饃也就飽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懷。

  城裏沒有什麽看頭,一色都是營房庫房,都用石砌基礎幹打壘墻,也有用草節和泥糊起來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頂兒;近看粗陋不堪,遠觀去像列隊兵士齊整站立,也還不算難看。沿著土巷往西約有兩箭之地就是城墻,也是土築,城墻城垛上都用草皮貼護,滿墻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條綠龍婉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點“城春草木深”的味道。其時剛過午牌,城裏的兵在換班吃飯,守城的兵也有點懶散,說了幾句好話也就許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異趣,站在草城環顧,大色湛青一碧纖埃絕塵,一絲雲也沒有的穹窿上斜陽炎炎灑落下來,東邊一望,平展草地如氈接著巍巍的博格達山,雲橫山巒嵐氣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邊烏肯山、西南額哈布特山和西邊的婆羅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頭,像三個驕傲的蒼首老人據坐,在爭執一個永恒的神秘話題,高高在上脾視著腳下的烏魯木齊。斜落的陽光從他們頭頂肩膊間透下來,籠著一團團一圈明艷瑰奇的聖光彩暈。冰雪、育松、草樹、綿綿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匯成無數條小河縱橫屈畫,平攤在城北無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連綴成片、成沼澤,藍瑩瑩光閃閃鑲嵌在氈絨樣的草原上。大約受這雪山水源的滋潤,這一帶草原也格外豐盈旺盛,高的可掩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風漫漫一蕩,綠浪搖曳中,黃的花紅的花紫的花……還有許多看不清顏色的花若隱若現綻露芳姿,青草氣息裏透著這般許多郁菠幽淡的花香,舒臂一為呼吸,清沁入腹,但覺神歸魂與心傾色授,人間許多俗務煩惱,世情沉浮榮辱寵侮都可一風吹至烏何有鄉。一路上艱難跋涉擾攘煩惡心緒,都在一聲深長嘆息中消彌無形。此刻轉思京師得罪一日三驚,冠蓋炎涼如影隨行,念及潞河長亭一別,劉保琪曹錫寶等寥寥十數門生灑淚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關河千重,雲山萬裏,不覺情因中發感懷難已,曼口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