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14 宮闈不修帝後反目 學士遭遣謫戍西域(第6/8頁)



  他意帶不善悻悻而去,四個長隨不禁面面相覷:剛踏進“一畝三分地”就把地頭蛇得罪了。雲安就抱怨:“老爺也真是的!他上頭上臉的,是在這裏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沒有他求人的。咱爺們落到這地步,還和這種人充的哪門子大蠟呢?”宋保柱說道:“眼見是來要錢的,我們就是抱著葫蘆不開瓢!這可倒好,四百裏路到昌吉,五十斤糧扛上還要自帶幹糧。”馬四道:“這都怪玉保,報到的時候孝敬銀子一遞,又方便又好看。看這鬧的什麽事兒呢?”玉保一腔的沒好氣,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過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燒香?只剩了二百多兩,都送出去,我們喝西北風兒?我給他封了五兩的包兒,他打量我們老爺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訛我們來了!”

  “我早說在西安把銀子兌成銀票的,”馬四說道,“咣裏咣啷的兩千多,跟擡著個錢莊子走道兒似的,誰見了不剝剋我們?”

  “兌成銀票?這裏沒有錢莊,一堆廢紙好揩屁股麽?”玉保瞪著眼道。

  “嗐!真他娘的命裏八字不照……還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馬四瞎聲嘆氣說道。

  “回去?放到這兒的十個有八個回不去。”宋保柱咧著嘴像笑又像哭,“別瞧那些老爺們送行說的天花亂墜石頭轉,逢場作戲賣人緣兒。老爺給他們騰出了個軍機大臣位兒,已不得咱們這把骨頭撂到沙漠瀚海裏頭呢!”

  “也許皇上有一天想著我們老爺好處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爺,怎麽發到這鬼不生蛋的地方兒?”

  “這話是!還不是小人攛弄得皇上不待見了?有那個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沒個好兒。”

  “還有臭魚(於敏中)爛蝦。”

  七嘴八舌連議論帶爭執夾著怨天恨他說個不了。紀昀被他們鬧得心煩意亂,有些話也覺不無道理,發遣出去的官員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歸的除非他親自想起來或有人舉薦“提醒”。他自己的情勢自己有數,恩赦回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實在擔心和珅弄鬼,對於敏中更是有幾分恐懼——趁著這時機再查出幾件自己的“事”,磨道裏找驢蹄印兒再容易不過了。以曾子之賢、母子相知之深,三言“殺人”,其母逾墻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愛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層的隱憂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歲的耳順老人,曾祖順治二十四歲晏駕,祖父康熙六十九歲殯天,父親雍正五十八歲大行……一時有個失閃兩短三長出來,一朝天子一朝臣,萬一出了那種事,也許真就把自己斷送這裏了。幾個奴才不願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們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務,也不會訓斥人,雖然聽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著想,思量著皺眉說道:“說這些有什麽用處?我是奉旨謫遣到這裏的,他敢怎樣我?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等著濟度回來,看他是如何發落?”

  “爺犯書呆子脾氣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辦法——一是再趕著去送點銀子,二是我看這裏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馬就馱了,再買頭小毛驢兒您騎,我們四個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無論見著哪位軍門,好歹一個爐裏燒過香的,總會有點照應的……”紀昀心中氣苦,憤聲說道:“買馬!我發遣到這兒也是給皇上效力,沒錢送這無賴!”

  玉保和保柱買馬去了,紀昀討水洗了洗腳,和衣倒在氈鋪上,一手曲肱枕著,一手把一本《楚辭》默讀。他原本是豪爽書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經喪亂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滯澀,卻只朦朦朧朧睡不著,一時在養心殿和乾隆說詩詞,一時又和劉墉一同去祿慶堂看戲,一時又見於敏中帶著文卷不言聲從自己面前過去,一轉臉卻是和珅那付永遠笑眯眯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夢顛倒間又見那個“羅二爺”提著馬鞭子氣勢洶洶走來,一臉兇相,馬鞭子杆“砰砰”撾得桌面山響,擰歪著臉喝叫:

  “起來起來!什麽老爺?到這裏都是罪囚!”

  紀昀渾身一個驚乍醒過來,居然真的是羅二爺來了,還帶了十幾個囚徒,都是滿臉汙垢衣裳襤樓站在門外,羅二爺手裏倒沒有拿馬鞭子,是兩枚烏黑發亮的鐵膽,敲砸在門框上,還在喊:“叫他起來!”他見紀昀揉著惺松的眼起來,一扠腰仰臉道:“紀昀,誰讓你睡覺的?”紀昀一怔,說道:“我出過房錢。”

  “我讓你到城隍廟,你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