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4 慰良臣乾隆探相府  防倫變天子指婚配

  “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強一笑,沉緩他說道,“別這樣英雄氣短嘛……你今年才五十歲,朕還指望著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從緬甸回來,朕原本替你擔心的,要翻多少山過多少水,還要穿老樹林子,怕你挺不住。現在到了北京,這就是你命大,這麽多好醫好藥,你又不是什麽絕症,何必像個女人樣兒自艾自嘆?”

  傅恒臉上綻出一絲微笑,蒼白又略帶黃色的面龐像將要沉山的月亮,帶著似悲似喜的淒涼,一眼不眨地凝望著乾隆,嘴唇囁動了一下。乾隆順勢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傾著聆聽。

  “能再見主子一面,我去得心滿意足……”傅恒聲氣微弱他說道,像遠遠隨風飄送過來的一縷遊絲,卻是十分清晰,連鵠立在乾隆側後的弘晝幾個大臣都聽得到,“皇上當年龍潛,在雍和宮讀書,我就當過伴讀……在皇上跟前讀書,還跟皇上淘氣……”他眼瞼閃動著,仿佛在如煙的往事中追憶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著,竟帶出孩子氣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瞬目間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場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訓誨教導,提攜著走過來的。人……一輩子能有這大的福,還有什麽別的所求的?只是……只是……我守住了老官屯,卻沒能再有……再有尺寸之進,用兵之初,軍機處和大臣裏主戰的不多,是我……執意請纓……沒有打勝仗,且是牽掣了西北兵力,虛耗多少錢糧……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處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跪在床前的蔔義忙從小太監手裏抽過手帕輕輕替他揩了,乾隆柔聲細語說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說錯了,也是朕頭一個承當。當初收復孟拱,朕賞你三眼孔雀翎,你寫奏章說,待全勝而歸再領賞。既然沒有克服敵巢,翎子繳回就是了。你雖不是全勝,畢竟己逼得緬甸上表請罪請和,也還是勝了。不要這樣自責,朕聽了也不好過……”他眼中噙著淚,聲調溫和得像長兄對一個小弟弟說話,“別胡思亂想,一切在後放放,安心調治,病好了再說。”

  傅恒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離乾隆死死盯著,許久,臉上泛出一絲潮紅,吞咽了一下,說道:“緬甸政局已經穩下來了,再戰不利。如若拼傾國之力打下來,又不能設流官政府常駐統轄,很不值得。從雲南到緬甸,水陸軍三萬一千,現在僅存一萬三千。不但軍需藥品供不上,兵力調動也極難,我軍……我軍陣亡的其實不多,都是水上不服瘴疫毒蠣病死的。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請主子下旨撤兵,將來再看情形施為。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勝。”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來,接著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當初出兵傅恒是主戰的,現在退兵師勞無功而返,單就承認自己“錯了”不但責任非輕,面子更是掃盡,一世英名舉朝崇敬也全然不顧!這要多麽大的定力,多麽忠忱的志量!審視著傅恒平靜的面龐,阿桂心裏一陣烘熱,含淚說道:“春和公,別想這些事,也別說了……主上聖明燭照洞鑒萬裏,自然有妥當安置的。”弘晝也垂泣。卻仍是帶笑說道:“傅老六,留著點氣力,皇上指望你做的事還多著呢!我那裏好吃的好玩的東西要什麽有什麽,想著了只管要——上向你說高士奇那幅字畫,沒舍得給你,今兒帶來了,給了棠兒……”說笑著,已經帶了哽咽。

  “五爺也有兒女情長了……”傅恒微微笑了笑,輕輕嗽了一下,說道:“這些話我不說,皇上和軍機處礙我的面子也不說,於朝廷更無益……待到不得不說時再說,皇上的體面更要緊……我都寫在折子裏了,那……”他虛弱地抖著手,指著桌上疊得齊齊整整的文卷,“……都在那裏……我的遺折……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他突然劇烈地咳嗽兩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隨著鼻翼嗡張,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紀昀忙叫:“誰當值?當值太醫進來!”

  乾隆已立起身來,怔怔地看著兩個太醫忙活救治,看著跪在床裏的兩個丫頭服侍喂藥,傅恒的脈息又漸漸平和下來,只是臉色蠟黃,像被抽幹了血,又像曬幹了的生姜那樣泛看土色,已經不能再說話,兀自努力張著眼瞼,用無神的瞳仁洞視著乾隆,乾隆見他這樣依戀自己,心裏一發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輕輕撫了撫他額頭,溫聲說道:“寬心無為靜養,守時而不違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來看你,需用什麽東西讓兒子們找內務府,已經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恒的目光一眼,他說了句:“紀昀留下看護……”便轉身出了花廳,徑往書房而來。阿桂李侍堯弘晝諸人只向傅恒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來。花廳書房原本是通連一排的上房,棠兒早已知道這邊動靜,自跪在書房門口迎候,見乾隆過來,叩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