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 驕大帥驕入崇文關 悍家奴悍拒返談店(第2/7頁)



  “是羅!大人您先吃!”老胡遠遠興高采烈答應著,帶人進了茶館。這邊飯店老板早迎了出來,滿臉堆下笑來,順身兒一個呵腰打下千兒:“給制台爺請安!咱們蔡家老酒館跟爺有緣分,爺出京時候兒咱店給爺餞行,如今八擡大轎奉旨還京,還是老蔡家給爺接風!您者回這天子腳下,這就進軍機處,這就宣麻拜相,日後飛黃騰達,二十年太平宰相是穩穩當當的!”

  李侍堯聽得撲哧一笑,看了看店門上匾額說道:“我打潞河驛離京,這裏是崇文門!你他娘的倒會瞎奉迎!你這店名字也怪,叫什麽不好,叫個‘返談老店,——這裏頭有什麽說頭?”說著進店,借著門窗透進來的光看時,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廳,外間瞧著不起眼,窗低門面小,裏頭裝璜卻別致風格,三間大廳客座,偏東一間打通了後院廚房,北四西二和大廳相接暗房雅座,一色用桑皮紙婊糊潔凈,四匝懸著十幾幅名人字畫,有寫“屈醒陶醉隨斟酌,春菲秋蒓入品題”的,有寫“韓愈送窮,劉伶醉酒”“江淹作賦,王粲登樓”“看曲檻縈紅,檐開飛翠”“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紙色有新有舊,筆調風致不一,最醒目的一副中堂聯卻是集唐詩聯,極精神的一筆顏體,寫著:

  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蔡老板見李侍堯湊近了眼看題跋,忙打火燃燭過來,笑著解說:“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國當年進京住的小店。當時我爺爺夜來作夢,祖爺爺說‘明兒有貴人來,小心侍候’,我爺爺見高相爺雖說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氣兒裏帶著的貴重,管吃管喝不要錢住了三天,高爺一高興,臨走寫了這幅字兒留下。不瞞爺說,後來我爺和人紛爭鬧出人命下大獄,家裏人帶這字當憑據去見高相爺,康熙老佛爺聽高相一句話,免勾!可不是神佛有靈,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爺說離京是潞河驛不假,那邊‘蔡記者店’也是我家的,當時我還在那邊,現今我兄弟掌著那邊門面,您老人家跟前說句打嘴的話,熊賜履老相,張廷玉老相國,莊士恭、王文韶這些有名的狀元,前頭李又玳、李巨來、勒六爺這些制台,還有您,誰沒住過我們店呢?”

  “這麽著說,”李侍堯堯爾笑道:“你這店真占了龍虎地兒了!”蔡老板一眼見李侍堯的兩個跟班親兵進來,掇凳子沏茶命夥計掌燈——這二位軍爺這邊桌子坐——賠笑給李侍堯布菜,口不停說道:“這是緣分,是咱們祖上有德占的墳頭冒青氣兒!爺先用一口筍片再吃酒,這幾個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積德積福神佛自然佑護,那真是加減乘除一絲不爽!您瞧這崇文門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呐,應試舉人老爺都不願住這,家家客棧都空著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談店,一夜一錢二人爭著住,這塊辟邪,出進士出狀元!”說著招呼:“給二位軍爺上菜,軍爺們不用酒,紅燜雞條子肉上滿海碗!”

  “哎——來了,軍爺們請!”一個夥計腰圍水裙肩搭毛巾,在後院高聲答應著托一個條盤大步出來,雪白的饅頭兩海碗雞肉熱香四溢墩放在桌子上,兩個戈什哈都喜得眉開眼笑,聽李侍堯說聲“你們別拘束,隨便吃”,各自便伸箸淋淋漓漓夾肉送口。李侍堯只一笑,轉臉又問蔡老板:“你既說人都爭著住你的店,我怎麽瞧著這麽冷清的?”蔡老板看一眼風雨如晦的外間,笑道:“爺,您明鑒!今兒個西山辭楓葉日子——我這店東院都住滿了的,都是公車舉人,雅人想事兒就愣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兒。這個天兒,還要結伴兒遊西山,說這場下過,楓樹葉兒就掉鈴兒了——爺別看這會子點燈,那是天陰得重!平日晴天,日頭還不落山,鬼市還不到上市時分呢!”

  李侍堯尋思半晌,才曉得“掉鈴兒”就是“凋零”,不禁一笑。一邊吃,有一搭沒一搭和蔡掌櫃的閑話,聽得外頭泥水腳步聲近來,知道是小吳子回來了,他放下箸轉臉看,小吳子已經進門,身後還跟著個瘦小伶仃的年輕人,料是崇文門關上的,只看了他一眼,問小吳子道:“怎麽去這麽久,關上沒有人麽?”

  “回制台話,”小吳子凍得吸溜鼻子,呵腰賠笑道,“今兒天下雨,又過重陽節,早早兒就封關了。標下跟留守的書辦說了半日,他們才去叫了管關的劉三爺來。三爺,您當面回我們爺的話!”李侍堯這才認真打量這位“三爺”,幹繭繃瘦的個矮個子,橄欖腦袋兩頭尖,禿得發亮,鷹鉤鼻子掃帚眉配著一臉麻子,兩只椒豆眼不住眨已閃爍,穿一身醬色市布夾袍,腰束得細細的,呵腰立著腳下一擰一動,一望可知是個潑皮。這樣的東西,也配在自己跟前亮“三爺”,李侍堯一咧嘴幾乎要笑出來。因問道:“你是關上總監劉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