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 驕大帥驕入崇文關 悍家奴悍拒返談店

  初冬的冷雨,零零星星的不甚大,但仍陰得很重。濃雲低低地壓在天空下,一塊塊一團團或青或灰或絳紅或黯紫,像說不上名目的一群怪獸在輕靄霾霧間互相擠壓重疊沉浮升降。冷得浸骨的雨星星點點灑落下來,打得水塘裏的殘荷一片沙沙作響,滿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邊渠塘海子幾乎連成一片汪洋,朔風催送著愁波漣漪,遠瞪霰霧淒迷,近處微波粼粼拍岸,殘蘆敗葦菅草枯茅都在不勝淒涼地瑟索抖動。驛道邊色澤斑斕的柿樹白楊,沉甸甸直垂到地的楊柳、枝葉軀幹都濕漉漉的,一陣哨風掠過,五顏六色的葉片不甘寂寞地順風一揚,又無可奈何地紛紛墜落、浸入驛道車轍的濕泥寒水之中。

  剛過申牌時分,一隊輅車沿西南婉蜒向北的驛道疾馳,直趨北京紫禁城南的崇文門。車隊共是十一輛,一輛轎車,十輛騾車。騾車全都是一色栗殼漆打底,清油桐油掛面。大蘑菇頭鐵釘輪面,車廂封得嚴嚴實實用油布包裹著,不知裏邊裝的甚麽物事,還用大鐵鉤釘釘著加了封條。夾車隊二十幾個戈什哈一律披米黃油衣騎馬隨行、馬蹄踏得泥花四濺,佩刀馬刺碰得叮當作響,打頭的轎車更是豪華,烏銀戧金絲飾轅、景泰藍圓帽包頭,黑羊皮條納相眼綠呢車圍,萬字雲頭泥金線帷子下面鑲一圈紅呢——俗稱所謂“紅圍子車”,三品以下官員不得使用這個式樣兒——不消說得,這車裏坐的必是貴人了。其實再細心一點,就能看見車轅前插遮陽撐傘的槽口旁還有一面明黃鑲邊寶藍色小旗,杆上寫著一行小字:

  欽命兩廣總督太子太保李

  不用問便知是當今乾隆駕前一等一的能員幹吏李侍堯。只是那旗打濕了,時舒時卷地耷在杆上,怒馬如龍車行如風間一晃而過,道旁行人根本無法細辨。一片聲響的馬蹄踏水聲,鞭響車馳夾著戈什哈的吆呼唱道聲熱鬧得淆亂,給這肅殺荒寒的京郊平添出一份喧囂、沿城根的民居都驚動了,躲雨消寒的人們都探頭伸脖子往外瞧。那趕轎車的戈什哈越發來神兒,一手執鞭在空中繞著,一手扶著銅手閘,身子微斜前傾,滿是雪珠汗水的頭半昂著,“撲”地打個響鞭,興奮地喊道:

  “嘿!崇文門!制台爺——崇文門到了!”

  他用鞭梢掃了一下拉梢的騾子斥罵道:“日你姥姥的,梢繩彎得弓一樣兒了!吃料時候兒你媽的頭拱著盡揀精料吃,做活兒時沒你!媽的——使勁!”接著“啪”的又一鞭。那拉梢騾子一驚,四蹄猛蹬使勁往前竄,車輪子在一塊小石頭上顛了一下。車身微微一個仄顫,驚動了正在凝神看邸報的李侍堯。李侍堯放下邸報,摘下老花鏡,一手撐著平金軟棉墊套子,一手撩開“紅圍子”帷,果見沉黑蒼暗的天穹下灰蒙蒙矗著的崇文門,高大灰暗的城墻橫亙東西,堞雉上墻面上斑駁陸離黯紅的苔薛、被硝蝕風化了的墻面都看得清晰,東一片西一塊癩痢頭似的十分難看,他呼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要見萬歲爺了……小吳子,咱們且不進城,叫人知會一聲崇文門關上,就說我奉旨見駕,派幾個人來把車洗刷一下,還要派人去稟軍機處一聲兒,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預備好沒有。就這城外頭打個尖,回去就不用再吃飯了,去吧!”

  “紮!”那叫小吳子的響亮答應一聲,一手輕輕扳動銅閘,那車已緩緩停下,他騰身跳到車下,招呼跟上來的戈什哈:“老胡老馬,你兩個攙制台下車,先到那邊茶鋪子裏歇著——老爺,您搓把臉再下車,外頭風大,賊冷的,小心著涼了!”說著叭嘰叭嘰跑去了。

  李侍堯沒有搓臉,也不等戈什哈攙扶已倏地跳下車來,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裏,腳底下透心泛上涼來,從暖烘烘的轎車裏乍出來,稀疏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迎面撲來的風把袍子撩起老高,渾身一個抖擻激靈,倒覺比氣悶汙濁的車廂裏精神一振。覺得又有幾點雨珠落在臉上脖子裏,李侍堯才抹一把臉,沖崇文門一個微笑,點點頭,大步向城腳下一排店鋪走去,一頭走一頭大聲吩咐:“輪班兒過來吃飯!狗息子們——累不累?”連趕卒的戈什哈共有三十多個,都己列隊待命,聽這一同,哄然一笑七嘴八舌說道:“標下們不累!”“大人走好,泥地兒滑溜得緊!”“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嘴裏淡出鳥來,請大人賞碗酒喝!”李侍堯正走,站住了腳,偏著頭略一思索,笑道:“差使沒有交割不吃酒!京裏我府裏埋著二十幾壇子臥龍老燒頭鍋,今晚刨出來給弟兄們解饞!胡麻子——帶這些囚攘的進茶館,每人一份點心,不再吃飯了……我晚間有事,就進這邊飯館胡亂吃兒口,咱們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