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36 心迷五色和坤情貪 力盡社稷延清歸天

  傅恒領筵歸來,家裏已是熱鬧得翻了個兒。他是天子第一宣力大臣,以宰輔身份領兵在外欽差大臣、軍機大臣,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又新晉封的一等公爵,滿城的門生故舊,誰不要趕熱灶窩兒緊奉迎忙巴結?按規矩,欽差歸京不能先回家,他在紫禁城賜筵召見,六部裏侍郎以下大小官員,凡平素有過一面之交杯水之情的,都早早聚集了他的“公府”裏,棠兒待官眷忙裏邊,福康安福靈安福隆安弟兄敷衍來客,從內院二門內到正廳門房過廈,來客足有幾百,東一團西一簇拉手見好兒說閑話磕牙等著“爵爺”回府賀喜。傅恒下轎,見外面長龍般車轎馬騾排出去半裏有余,轎夫走卒沿海子站了一地,連街上賣小吃冰糖葫蘆的也招來了,不禁皺了皺眉頭,已見三個兒子迎了出來,便站住腳,等他們過來行禮了,開口便說:“這是過廟會麽?還是給我送殯?你們也都是有官身的人了,怎麽這麽不曉事!這座彩坊,今晚就拆撤了,還有這墻上掛的花裏狐哨的綢子綾羅,晚上都撤了——誰的主意這麽大事張揚的?”

  福隆安福靈安都怕父親,者者連聲退到一邊逼手側立,不敢回話。福康安卻甚大方,笑著回道:“彩坊彩帳是萬歲爺特旨賜的,老爺您瞧,上頭‘光大門楣’四個字也是禦筆。兒子問過紀伯伯,紀伯伯也說當得。這些客人咱們並沒有請,人家要來,不好硬打發出去。兒子也不願張揚,人情世故兒,老爺進去見一見,然後一聲道乏,每人清茶一杯,端了送客,似乎合宜些兒,請老爺裁度。”

  “萬歲爺賜的張掛一下,今晚撤了收庫。”傅恒便知事有因由,笑道:“這些人也真是的,這麽多的擁來,也不想想,就算有甚麽事要辦,我能一一記得他們麽?”說著挪步進府,那小八子迎著,尖著嗓子可嗓門兒喊了一句——“爵相老爺回府隴!”人們立時肅靜下來。

  傅恒從人叢中穿過大院,一霎兒時辰他已改變了逐客主意,臉上換了笑容,不時拉拉這個手,拍拍那個肩,隨口說幾句體恤問候話上了正房滴水檐下站定。

  “我很高興,來的都是我的朋友,有老故交,老世交,老部下當年同寅,還有昔年跟我辦差的一道出兵放馬的,都來了!”傅恒說著臉色泛紅,眼睛也放出光來,“只是這麽多人,這麽點地方兒,站沒個站處,坐也坐不下,實在簡慢了。按說兄弟做這麽大官,該是管大家一頓飯,出兵放馬的人都曉得官兵一體,帶兵的吃上司的飯叫‘吃大戶’,我情願讓大家也來吃我的大戶,也管得起,可惜夥房太小了,輪班兒吃要到半夜了,你們總得叫老傅歇歇兒對不對?”

  人們發出一陣愉快的哄笑聲。

  傅恒陪著眾人笑,接著說道:“說我出遠門日久回來,大家來看我,這是人情,傅恒心裏領謝了。說到賀功,傅恒不敢當。無論在京從駕,出外辦差,我們都是皇上的犬馬奴才,辦好了是該當的,辦不好就該抽鞭子。賴主上洪福,大家攜力,這次金川事情辦得順利,不是我傅某有能耐,是主子提攜調度指揮有方!如果要賀,我們該賀我們聖天子萬年康健!”

  至此眾人已聽呆了。福康安原耽心父親為了防小人說話冷淡客人甚至下逐客令,見傅恒如此料理,落落大方不落俗套,不禁暗自賓服:這份相臣風度磊落胸懷,自己還真得從頭學學。

  “我知道大家心思。”傅恒擺了一下身子繼續說,“有的有公務,有的有私務要和我說,或許有求於我。須得說明白,我有權,這權是皇上給的。我秉公按情理辦事,皇上就許我,我懷了私情圖謀私利弄權,皇上就要辦我。從我這頭說,公義私誼自然兩全最好,就是私事,只要不害公義,不壞我品行名聲,該為朋友作的我也不推辭。總之請諸位老兄朋友諒達我的心而已。”他環顧了一下眾人,笑道:“我兒子說,要請眾位吃茶。也沒有這許多杯子啊——這樣,信陽知府給在京從征軍士每人送二斤茶葉,我暫借來,每位帶一包回去自己沖著吃,好麽?”

  “好!”眾人也不知是喝彩還是應承,答應得異樣齊整。

  看著紛紛離去的這群官員,傅恒輕輕透了一口氣,一轉眼見高恒夫人站在燒茶夥房大門口,手裏提著茶壺失神地望著自己,心裏一沉走了過去,說道:‘大嫂,你怎麽在這裏?”

  “中堂爺回來,府裏忙……”高恒夫人臉色蒼白,張惶地回避著傅恒目光,呐呐說道:“我閑著也是白閑著,過來幫一把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