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5 紀曉嵐繁叢理政務 葉天士駕前論歧黃(第4/7頁)



  “是是是……老師教訓的是……”周克己面如土色,抖著手指摘下青金石頂戴放在炕沿下,一步一退卻身退了出去。

  “地地道道一個廢物,卻作得一手好制藝,還是我取中的門生,真令人慚愧!”紀昀嘆道:“這麽下去還了得?蔡七劫船,連把刀也沒帶,腰裏別著鐮就上船了,道台衙門裏番役四五十號人,別說策應,齊吼一聲蔡七也唬軟了,光天化日之下碼頭人眾之地,公然就讓他得了手,怎麽不叫主子雷霆震怒?”他從茶吊子裏倒兩杯釅茶,送福康安一杯,自己一杯幾口飲幹了,熬得有點發紅的眼睛眯著,一眼看見大太監王八恥從行宮正寢過來,料是有旨傳見,對余下的幾個人說道:“除了竇蘭卿,你們幾位老兄已經引見過了,明日可以啟程赴任。陜西現是尹元長公經略,兼著陜甘總督,昨天有折子來,榆林城裏無榆樹,風沙一夜埋深井啊!到西安見尹公,就說萬歲的話,榆林廳即使每天掘一次井,糧庫也不能撤。山西大同,陜北河套康熙年間栽的樹都伐光了,一片沙漠瀚海,你們都是那裏新任府縣令,三年考績,考你們甚麽?種草栽樹。銀子戶部可以撥一點,種糧不要錢,全部放賑,要有甚麽難處,可以寫信稟到軍機處來。就這樣吧——直截回任上去,不要到北京去了。亂鉆刺找門路投靠山總歸沒有用處的。”

  王八恥進來已有一會子了,只紀昀安排政務口不停說,忙得唇焦舌燥,便在旁垂手等著。待紀昀打發幾個官員退出,王八恥方笑道:“紀大人,主子叫進呢!福四爺也去見駕——還有竇光鼐大人,也一同進去。”福康安忙躬身答“是”,竇光鼐肅然驚立,深深一躬,答道:“臣領旨!”福康安揮著扇骨兒敲了王八恥腦門子一下,笑道:“如今是副都太監了吧?這回跟主子南巡,真個兒狐假虎威一番了!四品藍翎子,太監裏頭一份!”王八恥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伸脖子咧嘴兒一臉媚態說道:“那還不是托了主子主子娘娘的福?這份差使是體面,只沒得外快——象王義,蹲在揚州,銀子嘩嘩的往懷裏流!”紀昀最愛恢諧打趣的人,此刻忙得焦灼,只略正正衣冠,說道:“走吧!”

  雪還在飄。楊花一樣的絨絮像被吹散了的蒲公英,在空中蕩來蕩去,零零星星的已不成氣候。三個人跟著王八恥沿西甬道向北,從月輝門向東進來,已到行宮丹墀之下。乾隆的隨身侍衛巴特爾仗劍在殿前巡戈,見他們一行過來,迎前兩步,硬橛橛說道:“主人在東殿,召見醫生,你們進去!”竇光鼐怔了一下,這人說話怎麽這味兒?福康安卻知巴特爾是蒙古人,梗直憨厚極的一個人,努力學說漢話,尚帶不出平常人語隨情轉的調兒的緣故。紀昀含笑點頭,遂不入正殿,徑在東殿門口彈彈袍角,洪聲稟道:“臣紀昀、福康安、竇光鼐奉召見駕!”一時便聽裏邊乾隆的聲氣道:

  “進來吧。”

  隨聲便有小蘇拉太監出來挑簾子,紀昀等人魚貫而入。竇光鼐留神看時,三楹大殿四壁大玻璃窗,甚是明亮軒敞,東邊一盤炕,設著文案卷桌,文房四寶俱全,堆著幾摞尺許高的奏折文書,下邊黃袱跪墊上長跪著一個幹瘦半老頭子,青緞袍子黑馬褂略嫌大些,一說話三磕頭,額前已磕得烏青,瞧著有點可笑。炕前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碩身玉立體態瀟灑,戴一頂中毛本色貂皮緞台冠,醬色江綢面青頦袍,套一襲貂皮黃面褂,腰間束著金帶頭線鈕帶,冠玉一樣白凈清秀的臉上,彎眉下一雙眼睛漆黑幽深,不時閃爍著,似乎若有所思。如果不是頰下和唇側兩翼修整得極精致的胡子,看去無論如何只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這就是“當今萬歲”乾隆皇帝了。

  乾隆皇帝面南臨窗,微微鎖起的眉頭凝望外頭天井裏的一株大烏桕樹,目光睨見三人進來行禮,擺手示意起身,卻問醫士道:“葉天士,你方才說皇後脈象八會不齊,和太醫院駱秉心說的三焦不聚,是不是一回事?”

  “三焦不聚是老生之談。”醫士依舊叩頭,嗓門兒卻是又高又尖。還微微帶著嘶嘎,“一餐飲食不周,一夜失眠焦慮,一身著衣寒暖不正,邪氣入於腠裏,即如傷風感冒咳嗽打噴嚏,去切脈,都能切出個‘三焦不齊’來。所謂八會,就是腑會太倉、臟會奔脅、髓會絕骨、筋會陽陵泉、血會鬲俞、骨會太杼、脈會木淵、氣會三焦。三焦不齊充其量是氣會不齊而已,只是八會之一。人但血衰體贏氣逆,七表脈陽而實陰,八裏脈陰而實陽,辟如天之四時顫倒,地之五行錯亂,魂離無所附主,那眾位太醫還敢說只是個三焦不齊,我學生真不知道該怎麽說好了。”說罷還是磕頭。福康安早聽說過這個葉天士,揚州人都叫他“天醫星”,生死人肉白骨,傳成了神仙。只是撒漫不羈,不高興一萬兩銀子請不動,高興了一文錢不取也治病。見他在乾隆面前頭磕得不計其數,說話口氣卻全無君臣分際那份溫良恭儉讓,連“我學生”都抗聲而出,不禁肚裏暗笑。乾隆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接見葉天士,並不計較他言語冒撞,只一邊聽一邊沉吟,霽顏問道:“朕於醫理只是一通半解,皇後現在看去只是苦累些,厭進飲食,你說的令朕心驚啊——到底於性命有礙沒有呢?”葉天士又復叩頭,仍舊禮數虔過十二分,言語唐突不可聞:“皇上確是聖明,於醫理而言,小民的見識確也是一通半解——但據我看,比之太醫院禦醫,要高出百倍!他們不是通不通解不解的事,是順惡諛病投人所好,在那裏信口雌黃哄皇上高興!按五臟所好,肺病好哭,脾病好歌,腎病好呻吟,肝病好呼叫,心病好妄言,皇後五者皆備而不哭不歌無呻吟無叫呼無妄言,只是使性用忍壓了病。這固然是娘娘盛德,非常人所能的,然而於病實無益處。郁結愈重,寬抒愈艱,蓄之既久,其發必速。少則三月,多則一年——”他愣愣伸出一個手指,“一年之內,皇上就甚麽都知道了!”說完忽覺失口,“啪”地扇自己一個耳光,伏地又是叩頭,“小人這張嘴笨死了!醫者有割股之心,總求皇上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