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6 耿正直臣犯顏批鱗 柔懷親情怡色撫子

  乾隆沒有立即說話,似乎還在平息心中不可遏制的憤懣,在殿中緩緩踱步。竇光鼐自入仕以來,還是頭一次直面晤對,伏在地下,聽著乾隆的青緞涼裏皂靴就在頭頂橐橐有聲,“咫尺天顏”四個字在腦海裏劃空而過,心中呼呼急跳沖得頭暈,狠狠在臨清磚地上磕了三下,才捺住了緊張。

  “你彈劾高恒的折子朕已經看過了。”許久,乾隆才開口道,空闊的大殿裏,他的聲音有點甕聲甕氣,“朕留中不發,但外間已經傳遍朝野,說甚麽話的都有。高恒的案子尚未讞實,有人說你已經晉升西台禦史。你怎麽想?”

  “臣沒有想過這事。”竇光鼐詫異地擡頭看了一眼乾隆,顯然他沒想到乾隆會劈頭就問這個,見乾隆回身,忙又低伏叩頭,“高恒官賣私鹽,與錢度狼狽為奸貪墨壞法,臣只是耳聞,未有實據,因此彈劾折子中不敢冒奏。僅據他身為國家大臣,在揚州與裴興仁靳文魁等營蠅苟狗,擅自盜賣涸田,嫖狎官眷娼妓,已為國法不容,是以不揣職卑位低,直上九重數其罪惡。外間傳言,頗有指責之詞,雲臣越位上奏,希圖沽名邀功僥幸求寵者,且言聖上龍顏大怒,已將臣革職拿問的,亦是人言嘖嘖,臣以為摘奸除惡乃是臣子本份,利鈍成敗非所應計,雖聞流言,只是一笑置之。”

  “這麽光明正大麽?”乾隆哼了一聲,哂道:“不愧翰林出身,文章是好文章,辭鋒也利如霜鋒。你乃微末小員,彈劾大臣自有制度。既有陳言,為甚的不寫成夾片,遞交都察院轉呈上奏?”

  雖然是挑剔,但乾隆是依制度問話,語氣固是咄咄逼人,又句句都是誅心之詞,連坐在一邊的紀昀和福康安也聽得不安起來。二人目光一對,忙又閃開,低下了頭。卻聽竇光鼐頓首回道:“臣在揚州,知道高恒擅自以官價發賣涸田七十頃。按官價十七兩銀子一畝,實在市價已達近七百兩,懸殊之巨驚心駭目,設如按部就班,轉報北京都察院,再轉奏南京禦駕行在,深恐木已成舟,即使治罪高恒,朝廷庫銀已經虧損,因此不敢愛身誤國,冒昧直瀆天聽天視!其中幹犯制度之處,自亦有應得之罪,懇請皇上發落。臣自幼喪父,束發受教以來日承母訓,砥節礪德精白事君如事父,並不敢以不可問之心沾名邀恩貪圖僥幸,求皇上洞鑒臣心!”乾隆聽得極是專注,半晌才開口說話,辭氣已不那麽嚴厲:“國家設此制度,為的就是防著小人存了幸進之心,今日你一個條陳,明日他一個彈章,弄得大臣惶惶不安,不能專心料理軍國重務。所以,盡管你言之有據,察之有情,此事不得為訓,你亦不得為無罪。”

  本來話說到這份上,竇光鼐叩頭謝罪,事情也就完了,但他生就的秉性,一個“戇”字,叩頭畢,抗聲說道:

  “皇上說的固是,但大臣不言,小臣豈得亦不言!上下苟安是為文恬武嬉,恐非國家之福!”

  紀昀和福康安同時愕然擡起頭來,眼見乾隆額前陰雲愈聚愈重,鬢邊肌肉一抽一動,紀昀知道他立時就要發作,想下跪勸慰。但竇光鼐的“大臣不言”實連自己也掃了進去,一時竟想不出措詞,張惶間乾隆已是勃然大怒:

  “你!——你這是和君父說話?興小人訐告之風,那是武則天理國之法!”

  “回皇上,”竇光鼐在此嚴威之下,似乎怯懦了一下,隨即恢復了鎮靜,從容叩頭道:“武周雖然法統不正,然無武則天整頓吏治,恐無大唐開元盛世!”

  “你竟敢如此狡辯!”乾隆熟讀二十四史,竇光鼐的話確實鑿鑿有據,但自即位以來,別說竇光鼐這樣的撮爾小吏,就是世襲罔替的親王,誰也沒有敢如此當廷放肆頂撞的,他惡狠狠一笑,偏轉話題厲聲道:“文恬武嬉是亡宋弊政,你居然比之當今!”

  紀昀從駕多年隨侍在側,乾隆的秉性摸得熟透,除了慶復訥親兵敗金川,曾象今日這樣大發雷霆之外,從來臣子犯過,只是言語如刀似劍,訓得人狼狽不堪,發落處分都是輕輕一句話,似乎隨口而出。然而要想勸他收回成命,費盡心機唇舌也是枉然。如竇光鼐這樣一遞一句毫不容讓和乾隆硬梆梆頂撞的,還是頭一位,萬一乾隆盛怒之下當廷處死竇光鼐,史筆如鐵,這“拒諫”二字如何當得?自己這個輔相又是甚麽名聲?福康安從來晉見乾隆,都是親情溫馨,絮絮款款陳情言事,似對子弟呵護有加,更沒見過乾隆惱得這樣面目猙獰,驚得面白如雪呆坐如偶,兩手緊攥著滿把是汗。福康安大瞪著眼正盯視乾隆。紀昀在旁斷喝一聲:“竇光鼐,還不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