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6 耿正直臣犯顏批鱗 柔懷親情怡色撫子(第4/6頁)



  “他請皇上下旨嚴議他的罪,教訓軍機處臣子以為儆戒。”紀昀沉重地說道,“他還說,狐死首丘①,此時極思念桐城家鄉。無論皇上怎樣發落,念及他一頭白發三世老臣,允許子侄輩送柩還歸舊桑梓……”

  ①狐死首丘:狐狸死時望著丘陵不忘生地之意。

  乾隆聽著這些話,字字椎心泣血,他的心一直向下沉落,倏然間想起,幼時和五弟弘晝在禦花園爬樹摘海棠果兒,張廷玉恰陪父親進園,父親一臉慍怒站在一邊,張廷玉兩手張著在樹下,唯恐他兄弟唬得跌落下來,那張焦急憂慮又慌張的面孔,當時過後還覺得可笑,此時想起真是百味俱全。他嘆息一聲,對紀昀說道:“你再去看望衡臣,告訴他朕已經息怒……處分的事告訴禮部免議。叫他安心養病,一切待痊愈後再說……至於回鄉,也是人之常情——現在不要想這些事,寬心榮養,不要憂懼。待朕回南京,還要接見他……”他的嗓音也哽咽了,許久才道:“你回去辦事吧!”

  “紮……”紀昀叩頭退了出去。

  紀昀去後,乾隆舒了一口氣,已是緩過神色,只是看去有些憂郁,回過臉來看了看福康安,眼神又轉柔和,許久才道:“幾時到揚州的?這個天氣,穿得太單薄了吧……?”福康安聽他這樣溫馨問話,心中一烘一熱,暖洋洋的,說不出的一份感動親情油然而生,身子躬了躬,陪笑說道:“皇上太關心太厚愛了,奴才禁受不起呢!奴才是正月初八到揚州的,北京出來時沒想這裏會下大雪,略單薄些。不過奴才打熬得好身子骨兒,父親以軍法治府,講究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在北京穿單衣雪地裏風浴,這點子天氣算不了甚麽。”他黑嗔嗔的目光看了乾隆一眼,又垂下眼瞼來。乾隆聽他一口一個“奴才”,心中無論如何不是滋味,無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說道:“你太是個任性……往後不可如此浮躁,懂麽?”

  說“任性浮躁”,母親父親訓斥過不知多少次,本來能懂的話,乾隆問出來“懂麽?”倒問得福康安一陣懵懂,他詫異地望望乾隆,乾隆仍在慈祥地看自己,忙低頭回道:“皇上訓戒的是!奴才一路走,盛世繁華百姓樂業,只是官員太拆爛汙,問問百姓,竟沒有一個口碑好些的,奴才深知皇上夙夜求治,指靠的就是這些宮,恨他們不能精白其心,辜恩溺職,一路走,一路彈劾整治了幾個忒黑心的官兒。奴才年輕,處事不周,臨事急躁,打罵官僚,開倉賑民,甚至砸米店分糧,都是有的。有些和當地官府商酌過,有的是臨機事急處置,雖然隨即有奏折遞主子,畢竟冒撞魯莽,請萬歲訓誨處置——這次在揚州,幾乎又砸了瓜洲渡驛站……”因將首尾約略奏了,“母親平時再三告誡,越是皇上信賴,越不能恃寵驕縱。這都是奴才讀書養性欠缺的過,但只自問是為朝廷為主子,就一味莽撞作了去。”

  “朕不指你這個。”乾隆聽得很仔細,不時點著頭,聽完卻笑了,“如今宗室子弟,國戚勛舊裏頭,都在所謂‘和光同塵’。朕尚寬大和平中正,又是無為而治,他們便以為國事可以漠然置之,每日只是吟風弄月彈曲弈棋寫詩填詞裝風流倜儻混名士場兒,或者聽曲子看戲串館子,養成一種萎靡不振的頹唐氣負,漢化得比漢人更其荒唐無聊。朕巴不得多出你這樣的侍衛,不事空談勇於任事!別說你作的都對,就是偶有不是處,從內裏講是忠君愛民,朕也斷沒有罪你的理!”福康安一陣興奮,眼中放光,覺得欠老成,斂去鋒芒,小心顫聲問道:“那皇上指的是……?”“指的你這次出京,其實是硬從家裏掙脫出來的。”乾隆盯著福康安,“你父親出兵放馬遠在成都,母親在家約束不了你,急得六神無主。你又是微服出行,白龍魚服魚蝦可以欺之,難道沒聽見過這話?”

  “是!”

  “你父親身統十萬大軍在前線,不應該讓他為你的事分心。”

  “是。”

  “兒行千裏母擔憂,明白麽?”

  “是,明白……奴才,奴才……不孝……”

  福康安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轉悠了轉悠,還是順頰淌落在地下,哽聲兒說道:“在家總嫌母親絮絮叨叨,把我當成任事不懂的……小孩子……出來了,天天都想母親……”

  “你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嘛……”乾隆嘆息一聲,“十有五而志於學的年紀,讀書養德養性養氣還是最要緊的。你要到南京,可以由內務府請旨,奉旨照準堂堂皇皇的來嘛……”說著,回身在炕上卷案上翻翻文書,抽出一封信遞給福康安,說道:“這是你母親親筆寫給皇後的,轉給了朕,批到軍機處又呈繳回來了。你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