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2 魚太守道路收凍殍 福公子荒廟救風塵(第2/7頁)



  “我並不是甚麽‘鳳凰’。”竇光鼐被他一番話說得心裏暗笑,穩穩靠在轎廂的氈包墊子上,望著片羽肴亂的轎外,眼神中多少帶著點迷惘,舉起馬二侉子遞來的一杯洮河春無聲咽了,似乎在品那酒香,又似乎不勝烈酒的沖煞辛辣,嘬著嘴唇說道:“只是朝裏城狐社鼠,掏弄得太兇。略正派點的,也就被人看成了稀罕物兒。比起當年郭秀,那種錚錚風骨,敢在天子明堂當眾批龍鱗,和聖祖那樣的明君嘵嘵置辯,我根本沒法比,也並不見誰有這樣的名臣風骨。我讀盡二十四史,似乎現在情勢與哪一朝也不相似。生業滋繁前所未有,地土兼並得沒有立椎之地的也前所未有。主上英明、輔相良能前所未有,昏天黑地裏貪賄肆虐蠅營狗苟亂得一團糟,也是前所未有。天下太平前所未有,太平天下屢屢興兵屢屢兵敗,也還是前所未有!我有迷魂招不得啊……大家都是讀書人出來作官。怎麽作了官就變成一群魑魅魍魎——我夫子的四書,我夫子的春秋大義,難道都不管用了麽?”

  馬二侉子端著酒杯,半伏在轎案上一聲不言語。但見轎外風雪更加迷離。玻璃上的水氣凝了珠兒一行行淌落下來。外頭景致都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良久,他輕輕一嘆笑道:“我也讀過幾本史書。不怕你見笑,十四進學,十五中舉,《離騷》解得,《易經》讀得,先秦諸子文章句讀斷得,一樣的看不透今日世道。歷朝以來,只講田賦糧稅,如今又是亞細亞又是歐羅巴,又是鐘表又是瓷器香料兒,外國聽說還有鐵路、有火車,我還見過火輪船!這都是前古沒有的,叫人沒法捉摸,竟和萬花筒兒似的。你想,孔聖人書裏沒講讀書人在萬花筒裏怎麽修行。白花花的銀子從黑眼珠底下海水似地淌過,有幾個能把持得象顏淵、曾參,又有幾個男人象柳下惠,坐懷不亂呢?來,喝酒——管它呢!豈不聞‘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頭;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來……”

  轎子晃了一下,前頭的騾子似乎遇到甚麽坎兒,猛地站住,後頭的騾子不知道,努勁一拱,杯子裏的酒都濺了出來,馬二侉子一愣,挑起氈簾伸頭出去笑罵道;“日你們奶奶的!騾子怎麽趕的?”竇光鼐側轉身擦去玻璃上的水漬看時,兩三個騾夫已經到了轎前,正在搬弄甚麽東西。馬二侉子的長隨早已過來回話,抹著一頭一臉的雪水,說道:“回爺的話,這裏凍倒了一個,雪已經蓋住了。幸虧是騾轎,要是車轎,齊腰兒就截過去了……這人也真是的,別人都是爬道邊兒臥著,他就這麽直撅撅橫到當路車轍裏……”馬二侉子沒等他說完,搴簾便跳下了轎。竇光候也就隨著下來。

  在轎中隔玻璃瞧著,外間飛花如絨似絮颯然而落,出來便知裏外寒溫世界迥異。二人暖轎酌酒,熱身子下轎,一陣寒風撲面而來,轎頂的雪團裹進脖項中,都是一個周身哆嗦的噤兒。馬二侉子眯著眼,看看遠山近廓,湖河港汊俱都是白得刺眼的冰雪世界,街衢村莊蒙在雪幕中,綽綽約約朦朦朧朧景物都不甚清晰,不由的說了聲“好冷天兒——”,因見竇光鼐已俯身察看那凍殍,淌雪過來,一頭問道:“這怎麽料理?——您甭瞧了,這我見得多了,至少過去六個時辰了——可憐見的,才二十歲出頭呢!”

  “這附近不知有沒有廟?”竇光鼐無望地松開屍體的胳膊,籲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把他寄厝到廟裏,再知會魚太尊,由他安置就是了。”“如今揚州大廟都裝修一新,要預備著禦駕臨幸。”馬二侉子道,“那些和尚們未必有這份慈悲心,收這些死屍有礙觀瞻……只可是土地山神廟、馬王廟十王廟之類的雜廟野觀,才可寄托這些凍餓殍屍的。”傍邊一個騾夫笑道:“大人們好心腸的。象我們鄉裏,這種天氣出門跑生意,一天遇上三五個不稀奇!——這裏驛道上了北坡,有座廢了的五通祠,有的是空房子。爺們這裏稍候一會子,小的們撮弄著擡他進去,出來咱們接著送爺門遊玩。”

  馬二侉子唾了一口,笑嘆道;“踏雪尋勝來著,誰知碰上雪裏埋屍——敗了興了。”竇光鼐笑道:“你這是富貴轎,坐這轎沖雪賞景,很有點焚琴煮鶴的味道——這五通祠雖是淫祠,地方兒選得不俗,左倚蜀崗余脈,右臨瘦西湖岸,艷陽春日來遊,怕不也是醉人去處?——”他突然眼一亮,指著五通祠西邊頹墻說道:“你看那一帶梅!”說著一提袍角,踩著道旁松軟的雪便登上去。馬二侉子隨後跟了過來。幾個騾夫將死屍搭在毛驢背上,架頭扶腳的,卻是循著道兒向西,又向北踅,趔趄踉蹌逶迄徑往五通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