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1 竇蘭卿踏雪楊州府 馬侉子調諧窘鹽商

  揚州歷古為名城大郡。據傳黃帝時割天下為九,分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單一個揚州即轄今日江蘇、安徽、浙江、福建四省疆土,占盡天下膏腴之地。自周漢而後,不知甚麽緣故,“州”盡自仍是州,富庶麗都愈盛,版域卻愈來愈狹。三國吳置揚州,只管著建業都域,已是和原來九州之“揚州”八不相幹,沿南朝宋齊梁陳至隋,索性更名為江都郡;唐改“廣陵”又復名“揚州”,規規矩矩成了省轄郡府。坐定了這位置,卻也沒有再行“遞降”。

  小歸是小了,但此地南亙揚子江,蜀阜山脈接川南,邗溝水波分淮北,大運河綿延貫境通抵長江,不但是東南水旱兩路碼頭百什貨物集散之地,且是山川佳秀景色宜人。登蜀崗腑瞰,但見瘦西湖平明如鏡畫航遊戈漁舟往來,數不盡的河道港漢縱橫於街衢巷肆之間,廿四橋、平山堂、文峰塔、龍華亭、七十二寺廟三十六名園錯落有致,樓影入湖,盡在茂林修竹間搖拽蕩漾。軸櫓銜接如蟻成隊,自平山通至禦道,十裏翠華,樓台亭榭星羅棋布。真個家家住青翠城闕,處處是煙波丘壑……誠所謂“天生麗質難自棄”。這份風流繁華乃是與生俱來,決不是憑人力能所予奪。

  此刻,正是乾隆乙酉年正月初十。一冬濕暖,幾次陰天兒,都是霏霏細雨,偶爾飄幾片雪花也是旋落旋化。或者幹脆是雨夾雪,細絨似的雪絲兒雜在雨霧中颯然落下,只將裏弄小巷攪得泥濘不堪,要想踏雪尋梅就壓根說不上了。但初九夜裏起了北風,鼓蕩呼嘯吹了半夜。黎明時,揚州人才知道,棉袍子還是要的。

  亭午時分,絳紅的冬雲愈壓愈重,陰沉廣袤的穹隆上煙霾滾動,象剛剛冷卻的烙鐵般灰暗中隱帶著殷紅。終於一片,又一片,兩三片,柳絮棉絨一樣的雪花時緊時慢,試探著漸漸密集起來,不一刻功夫便是亂羽紛紛萬花狂翔,把個裹紅自矜妖嬈玲瓏的維揚陷進蝴蝶陣中。

  雪下得正緊間,一頭毛驢馱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書生逶迄過了關帝廟西迎恩橋,徑至揚州府衙照壁前下騎。他抹了一把頭臉上的雪水,握著驢韁繩,對搓著凍得有點發紅的手,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地望了望黑洞洞的府衙大門,尋望良久才見下馬石旁挨墻立著幾根拴馬木樁,因牽著驢過去,解開蓑衣帶子脫掉了,正要拴驢,衙門洞裏一個衙役正和同伴說笑閑磕牙兒,一眼瞭見了,卻不肯冒雪出來,閃身出來站在滴水檐下,遠遠地斥呼道:

  “喂!你瞎了不是——說你呢!你張望個毯哩?——那是大人們歇轎拴馬的地方兒!”

  那青年一愣,望著門洞說道:“請問我的驢該拴哪裏?”那衙役還要喝斥,旁邊一個衙役笑罵道:“何富貴,你他娘的把我們一群都罵了進去——他在看我們,你說‘張望個毯’!”何富貴本來板著面孔,泄了氣卟哧一笑,對那青年喊道:“從東傍門進去!牽到馬廄那邊,自然有人照料!”那青年囁嚅了一下,大聲說道:

  “我是——”

  “知道得知道得!”何富貴不耐煩地一口打斷了,擺手指著衙東說道:“你主子不是會議迎駕的事的麽——東角門進去——老高接著說,他兩個正日得高興,她男人回來了,這婆娘怎麽料理?”

  那青年聽他這般話說,頓時如墮五裏霧中,府衙會議他是知道的,但“你主子”三個字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叫竇光鼎,別看文弱纖秀貌若女子,其實不是等閑之輩,自幼在塾讀書鄉裏便有神童之曰,十二歲進學為秀才,十五歲赴南京貢院鄉試,赫然高中第三名舉人,次年公車進京會試,春風得意之人,一發的精神煥發,制藝①、策論、詩俱部作得花團錦簇一般。試官暗中揣摩,居然取中第三名,待下來看履歷,才知竇光鼐不過是個剛過志學的少年。主考官訥親見他如此青雲直上,皺眉說道:“太年輕了,得挫磨一下性子。取得高了太驚動物聽,也怕折了他的福——你們看他的字,帶著點飛揚跋扈味道,鋒芒太露了嘛……”生生向後推了十名,險些一個一甲進士被他奪在手中。但凡淹博才智傑出之士多犯一宗毛病,易於傲物不群。他雖被黜在二甲,畢竟仍在前矛之中,按例分發,仍入翰林院授職編修。本來這是樞密清要,進士們巴望難得的差使,敬老師敦同僚安生混差使,出幾個學差紅了,穩穩當當授掌院、內閣學士、大學士,自然地就宣麻拜相了,至不濟也混個外任學政,也是官場人人心向往之的要缺。卻因禮部侍郎王文韶到翰林院講學,痛詆宋儒道學,他竟當場挺身而起與這位名滿天下的前朝老狀元曉曉折辯。兩個飽學之士一老一少一台上一台下反復折難反詰,清秘堂中人人聽得心旌動搖。幸而禮部尚書軍機大臣紀昀正好要從翰林院抽調文詞之臣編纂《四庫全書》,就腿搓繩兒的事,掌院學士便將這個二杆子翰林“優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