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1 竇蘭卿踏雪楊州府 馬侉子調諧窘鹽商(第3/6頁)



  “邢二爺說的是。”一個肥得水桶似的紳士,用手絹擦著油光光的鼻子,打著哈欠嗚嚕不清地說道:“裴太尊掛靴離任,我去看他,他說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頭就得罪了言利之臣,這姓竇的就是個言利之臣,貨真價實的個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著邢二爺坐著的一個幹瘦中年人捋著山羊胡子,斬釘截鐵說道:“他按著治河涸田①不許賣,裴太尊賣了他眼紅——裴太尊難道賣田填了自己腰包?”說著便吭吭地咳。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個子卻似乎不關痛癢,笑道:“無非竇某人彈劾裴太尊,斷了諸公一條生財之路,你們才恨他。說句公道話,朝廷的涸田賣得也太賤了。老邢,把你清河莊子上的地二十兩銀子一畝盤給我,不,三十兩也成——你賣不賣?”竇光鼐這才看見那個叫邢二爺的,卻是個方臉絡腮胡子,說起話來鬢邊一塊朱砂痣一抽一動。“那是我爺爺手裏從靳河帥手裏買的——你老萬開甚麽玩笑——我是說,這些涸田荒著也是荒著,朝廷自己不種,賣給老百姓種不也是善政?他竇光鼐憑甚麽攔著,還彈掉了裴太尊。連靳鎮台也跟著吃掛落!

  ①治河涸田:指清政府掌握的黃河荒灘。

  旁邊幾個土財主模樣的立刻響應:

  “天道好還,竇光鼐也不得好死!”

  “拿別人血染自己的紅頂子,他還算是個才子?!”

  “xx巴才子——就是才子,也是個妨主精兒——我聽說他娘,他太太都妨死了。這樣的人,能在乾隆爺跟前呆長?”

  “大凡才子,多是短命的。”邢二爺道:“孔子跟前的顏淵,才子吧?三十三歲嗚呼哀哉。漢朝的賈誼,才子,三十三歲根屁朝天……”

  竇光鼐彈劾裴興仁和靳文魁,原為他們攀結鹽政使高恒,連小妾都獻出去供“國舅”淫樂,沒想到竟招惹了這群地主,瘋狗似地恨不得咬死自己。聽他們夾槍帶棒辱及家門,更氣得手顫心搖。身子一挺進了二堂,正要說話,一個自凈臉中年人早已迎上來讓座,扯著他袖子遞著眼色小聲說道:“蘭卿老師,我看你多時了。不怕真小人但畏偽君子。和他們嘔氣,沒的小了老師的身份。來……坐,聽他們胡嘈,一會子難堪死他們!”竇光鼐一看,卻是在紀昀府裏幾次見過面的熟人,人都叫馬二侉子,是專為內務府采辦貢品的皇商,為人最是撒漫不羈的,本名連自己也不知道。竇光鼐惡狠狠盯了西南角一眼,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挨著馬二侉子在公座旁第一桌坐下,陰郁地說道:“民間口碑,指摘官員操節,原是尋常事。但家母健在高堂,他竟敢如此詛咒!”

  “要整治他們也不在這一時。”馬二侉子一條辮子散懶地盤脖子一圈搭在胸前,端茶唏溜一口,嘻笑道:“這幾個都是揚州富粉行的糧紳。地地道道的土佬兒。您當場和他們拌嘴,板平了身份不是?勝之不武麽!”說著,便見那桌上那位獐頭鼠目的先生伸著脖子擠眉弄眼問道:“塗維孝,你說得活靈活現,見過竇大人?”“見過,”那個姓塗的舐舐嘴唇,扮個鬼臉兒笑道:“那樣子呐,和尊範一模一樣,伶伶丁丁的,象《水滸》裏的鼓上蚤時遷……”一句話說得西南角滿桌嘩笑。竇光鼐滿腹氣惱,也忍俊不禁“卟哧”一笑。其余各桌士紳,經營茶鹽瓷器漆器染織行當不一,彼此似乎也不甚相熟,卻仍只顧各說各話不大理會。

  閑話神聊間,外間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風似乎停了,一團團一片片,或如亂羽,或似絨球,不飄不蕩,在黯淡的門洞檐下格外顯眼,竟是個直落硬降的味道。滿地稀漿樣的雪攪水已被驟雪蓋得嚴嚴實實,房瓦上的雪已積得三寸有余,瓦溜子的滴水也漸漸停了。不知誰說了句“雅靜,魚太尊回來了”!滿屋嘈雜立刻停了下來。

  一片鴉沒雀靜中,竇光鼐留神向外看,果然見一乘四人大轎,蒙著的納象眼氈幕上覆了厚厚的一層雪,擡杠的轎夫人人雪水淋漓,踹著步子踩得雪地咯咕咯咕響,從大堂東道繞到天井院裏,“噢——”地一聲號子,大轎穩穩落了下來。那個提茶的衙役一溜小跑出去,挑起氈簾,陪笑說道:“老爺回來了?客人們早就到齊了,恭候著您呐——爺搓一把臉再出來,外頭賊冷的,著涼感冒了不是頑的……”接著便見一個官員呵腰出來,卻是一位清臒老者,年紀在五十歲上下,瘦骨嶙峋地,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折了的老竹杆。下轎來雙手對搓著一頭走一頭問道:“蘭卿大人來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