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3 醉騷丞懵懂欺豪奴 憨巡檢任性種禍因

  福廉安目送竇光鼐和馬二侉子出去,這才留心到,方才和兩個官員說話間,那丫頭已經把屋子收拾得變了樣兒,亂七八糟垛得一堆的爛被褥,都疊成長條兒折起,齊整碼在地鋪墻角。不知甚麽時候,她趴跪在地下,將狼藉一地的地鋪的稻草撿得一根草節兒俱無,亂得雞窩似的草鋪都理順了,方方正正篷蓬松松,讓人一見就想仰臥上去。所有的破鞋爛襪子,化裝乞丐的衣服都攏到一起,連燒茶用的劈柴,都碼成四方塊兒。茶吊子上掛著打水用的鐵皮桶,已微微泛起魚眼泡兒,旁邊放著的大瓦盆盛著少半盆涼水,看樣子是要洗衣服。那姑娘雙膝跪著添柴架火,見福康安凝眸看自己,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那身臃腫碩大的棉袍,站起身來垂首而立,嚶嚀低語道:“福四爺,我……不會侍候,您大人大量,包涵……包涵著點……”

  “你很會侍候。”福康安點頭微笑,暖洋洋坐在炕上,雙手捧著大碗,溫存地說道:“我在北京,身邊的大丫頭就有二十多個,外房粗使丫頭也有四五十個,卻不及你有眼色。方才問了,你叫羅……羅甚麽來著?”

  “羅秀英。”那丫頭抿嘴兒一笑。

  “這名字太俗了。”

  “爹媽給起的,賣到揚州鮑家染房,染房又把我送給高銀台,漿漿洗洗的,也上不得台面,胡亂有個名兒聽招呼罷咧……”

  “高銀台”就是當今戶部侍郎高恒,是乾隆後宮貴妃鈕祜祿氏的嫡親弟弟,兼著侍郎銜,專管天下鹽務。諸般公務差使辦理練達,且是相與友朋周到敦厚,本來如花似錦前程,卻只為色欲上頭大不檢點,眠花宿柳欠了一屁股風流債,和專管銅政的戶部侍郎錢度勾手販銅,官賣私鹽。那錢度也是帝心特簡的名宦能吏,人稱“錢鬼子”,理財聚富的能手,刑名錢糧的積年,眼見戶部尚書穩穩非他莫屬,也為女色的事與高恒狼狽為奸上下其手,販銅賣鹽又私作買賣。先是被本朝“鐵臉尚書”軍機大臣劉統勛一本參劾,竇光鼐又連章彈奏二人行為卑汙貪賄不法。乾隆見這兩個心愛臣子如此辜恩敗德。赫然震怒之下立詔鎖拿待讞、抄家清產鬧得雞飛狗跳墻。她一說是“高銀台”府裏丫頭,福康安頓時雪亮,是高恒壞事,官府發賣家奴,被那王老五買得去,中途逃出來,誤打誤撞遇見了自己。

  “覆窠之下無完卵。”福康安打心底裏嘆息一聲,說道:“你命好不濟——只是你如今是個甚麽主意?你是好人家正經莊戶人女兒,只為窮才落得這般境地,我替你思量,要願意回淮陰家去,我資助你點銀子,回去安生過日子,不願回,我瞧你聰明伶俐,跟著我身邊侍候,也自另有出息。這要你個情願,不勉強你。”

  秀英自幼賣來賣去,主子換了又換,從沒一個拿自己當人看的,福廉安這番話雖溫馨淡適說出,在她聽來,竟似春風過崗麗日暖身,長長的睫毛下淚水滾來滾去,再忍不住,已走珠兒般淌落,匍匐了身子渾身瑟索顫抖,泣聲說道:“爺……爺這副心田,必定公侯萬代……觀世音菩薩神聖有靈,必定佑護爺康健無災長命百歲!爹娘待我雖好,家裏那個樣子,回去仍舊是賣我——”她哽咽強忍,還是放了聲悲號,嗚地一聲哭出來。周圍小吉保、鐵頭蛟、小奚奴胡克敬都是心裏一縮,不自主眼眶紅了。福康安心裏一酸,眼中滿是淚水,臉色變得異常蒼白。隔壁的長隨聽見動靜,剛揭開草簾要進來,福康安斷喝一聲:“你出去!誰叫你了?!”轉過臉色撫慰羅秀英道,“別怕,不是說你。”羅秀英被他這一聲唬得一顫,已是收淚止悲,叩頭說道:“我情願跟爺當個粗使丫頭,侍候得不好,做錯了事,打罰都由著爺!”

  “好,那就是這樣辦了。”福康安道:“我家簪纓世族,滿州哈拉珠子舊家,阿瑪總理朝綱不理家務,母親是善性人,吃齋念佛恤老憐貧,從不作賤下人的。現時你且跟著我,到儀征,見駕回來,船送你北去,到府裏就在我書房侍候——這我都能作主的。”

  “謝爺的恩典!這是秀英的福氣,前世修來的果報……”

  “秀英這名字不好,”福康安仰著臉想了想,“嗯……你就叫鸝兒好了,你聲音好聽,黃鸝鳥兒似的,和你的本姓也相合。”

  “黃鸝兒!”秀英喜得拍掌合十,“呀——這麽好聽的名兒呐!”她磕下頭去,“奴婢鸝兒謝福爺賞這好的名字了!”

  福康安無所謂地一擺手命她起來,說道:“我已經裝不成乞丐了。且是我也真的裝得不倫不類。小胡子——告訴隔壁馮家的,給我換行頭。你到街上走一趟,告訴瓜洲渡驛站,今晚我們過去住。慢著——照著太太屋裏小雲兒的例給鸝兒買兩身衣裳,天冷,給她加件裏外發燒的皮坎肩或者風毛兒比甲甚麽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