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04 小路子邂逅邀皇恩 智勒敏奏對乾清門(第2/6頁)



  小路子手腳不停地忙著徹茶,在炭盆子裏夾炭,用嘴吹著噼啪作響的火炭,說道:“這個地方兒雖大,到底我也修不成個正果兒,還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鬧個祖上有光,您說是啵?”“你把當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嘆道,“要單是對下頭挺挺腰子,對上憲彎彎腰子,上頭有話傳下去,下頭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當得官。笑罵由人去笑罵,好官我自為之,頂子紅了,祖宗也羞死了,還說得什麽‘有光’?”小路子一笑道:“勒爺您說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棧的小夥計,土地爺吃蚱蜢也算嘗了葷腥兒,不敢想大的,祠堂裏祖上牌位寫光鮮一點,鄉裏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嶽東美大帥,武將裏頭出尖兒的吧?一個馬失前蹄,連他家公子嶽中丞都連帶上倒黴。還有勒爺您也認得的曹雪芹,連傅中堂都欽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佳爺去西山專門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飯,您猜他吃的是什麽?王米垃子糊糊,鹽拌酸菜!曹家當年還了得?敗了也就完

  坐在門口的那位年輕官員手裏把玩著一把扇子,一直望著雨地沒言聲,聽到這裏轉過臉問道:“嶽中丞現在不仍舊是山東巡撫麽?朝廷又沒有處分他,怎麽也算倒黴呢?”

  “這位爺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著給他續茶,說道:“嶽中丞吏部考績原來報的是‘卓異’,裏頭有消息要放他為湖廣總督呢!東美大將軍一個敗仗下來,嶽浚的考功語就變成了‘中平’,官場上的事兒提攜相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雞犬入地了!”那青年聽得呵呵大笑,說道:“一人得罪,雞犬入地!說得好!那麽你是怎麽到這裏當差的?哪個人‘得道’,把你帶到天上的呀?”

  勒敏聽他放肆大笑毫無忌諱,不覺心中詫異;這個地方是天樞機要之地,督撫、部院大臣到這裏,都得小心翼翼的,這人怎麽如此膽大?他閃了一眼,見那青年穿著醬色小羊皮風毛寧綢褂子,套著件石青寧綢夾袍,配著玫瑰紫巴圖魯背心,一雙黑漆漆的瞳仁顧盼生輝,顯得清俊又不輕浮,瀟灑又不失沉穩——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搖搖頭,閃著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樣親眼見德州知府劉康毒殺道台賀露瀅,又怎樣畏禍奔逃兩廣雲貴,投奔揚名時,薦到軍機處,待到劉康案發,又如何被劉統勛傳到大理寺對質,事畢又回願差捐官,成了候選知縣……一番經歷說了一遍。時而兇險,時而悲苦,說得滔滔不絕、大波叠起,層出不窮,連勒敏都聽得入了神。那青年聽得連連嘆息,說道:“如今你也要選出去了,有個什麽盤算?”

  “回爺的話。”小路子見他腰間系著明黃帶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小人做過生意,跑過單幫,也算見過世面,算來天下營生百行萬業,總不如當官,不但自個尊貴,六親九族跟前說得響,祠堂祖宗前頭體面光鮮。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聖明,只要當官不發財,就能平安一輩子,要能給百姓修條渠、建個倉、造座橋什麽的,沒準兒還會討主子個好兒。劉府台是贓官,落了個剜心淩遲,那種官當不得。賀道台是清官,清得精窮,那種官也似乎沒味。劉延清中堂是當今包龍圖,日斷陽間夜斷陰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沒那麽個造化。我這個縣官當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飽暖體面,也就成了——小廟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爺台您別見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遠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這麽想,也算良吏——你叫什麽來著?”“我叫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換沏了熱茶,說道:“原名叫肖六,當夥計那陣,掌櫃的這麽喊,我也就認了——您大人貴姓,台甫?”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說話,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武官快步進來,解下油衣遞給小路子,笑著說道:“外頭賊涼的風,這屋裏真暖和——訥中堂呢?”“喲!是阿桂大人!”小路子丟下火箸,忙搶步上來接了油衣,兩眼都笑得咪成一條縫,說道:“訥中堂去見衡臣老相爺去了,吩咐來人在這等著呢!我的爺,穿著油衣還淋得這樣兒了……剛沏出的普洱茶,您吃兩口暖和暖和身子——您還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選。張大將軍在那兒跺跺腳,四川、湖廣都要亂顫,可惜我這芝麻官兒夠不上巴結。您好歹在他眼前當參將,幫襯我的時候兒有的是呢!”

  “好個猴崽子,倒會順竿爬,你要是武官跟著張大將軍,早就升得超了我了。”阿桂噓著寒氣喝了兩口茶,一閃眼看見那青年,頓時一怔,猶恐看錯了,揉了揉眼,還要再看時,那青年笑道:“阿桂,你這瞎眼狗才,連朕都不敢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