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05 乾隆帝婉言撫老臣 張廷玉諄語教後生

  乾隆皇帝突然出現在聽雨軒,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坐得懶洋洋的張廷玉,騰地跳下炕來,伏身跪倒叩頭道:“主子有急辦的事,只管傳諭召奴才們進去,怎麽親身來了?”守在門口的是張廷玉的兒子張若澄,見眾人一齊跪下,自覺沒有身份,忙卻步後退到門外伏地磕頭。乾隆看了一眼滿頭銀發的嶽鐘麒,木著臉點點頭,轉身挽起了張廷玉,笑道:“你們正在會議麽?”

  “老奴才焉敢在私邸會議?聖祖爺時就有制度的!”張廷玉忙道:“先帝和皇上都屢有旨意允許老臣在府理事。臣也實在腿腳不便,有些皇上批下來的奏議要復奏的,叫有關的人來詢問議論。沒有經過禦覽的,臣不敢先行會議。今天是偶爾湊到了一起。訥親為山東直隸賑災的事,鄂善為疏浚永定河、滹沱河、磚河的事——往年這時分河工已經停了,今年雨水太大,這季節竟還有決潰的,不能不商量個辦法再奏主子。莊有恭昨日覲見了皇上,要轉戶部員外郎,他想請軍機處代奏,轉到翰林院去,情願作個侍講或者修撰……”

  乾隆聽著他一一述說眾人來意,含笑點頭說道:“國家不許臣子在私宅召集會議,並不指你這樣的忠貞老臣。是怕破了例,子孫無法遵循,釀出別的事端。康熙朝鰲拜,原先何嘗是壞人?先世祖時就允他在私邸拆看奏章,會議軍國要務,養成了他的專橫跋扈之氣,落了個不好的下場。衡臣老相國兢兢業業四十年,心存君父忠謹之念、從無非禮之言,堪為百官楷模,從聖祖爺、世宗爺到朕,沒有不深知的——為甚麽要在西華門賜你這所宅邸?為的就是你有年紀的人行動不便,就近在家裏辦差,子弟們也好照應呀……”他這番話誠摯懇切,說得語重心長,堂皇正大間又夾著溫馨柔情,在座眾人想到他的帝皇之尊冒雨親臨臣下府第、與臣下懇切談心,都感動得淚水漣漣,心裏又熱又酸。張廷玉侍候了乾隆祖孫三代,四十多年來一直身居樞要,子弟賓客位在要津、故吏門生遍布天下,他和鄂爾泰一樣,雖不要權,權勢也炙手可熱。雖不要自立門戶,門戶也已自成。老於世故的張廷玉早就覺得位高身危。半年前,張廷玉的門生副都禦史永擅密奏鄂爾泰長子鄂容安扣留外省密奏折子,弄得張廷玉好些天不好意思到上書房見鄂爾泰。八月初鄂爾泰的首座弟子胡中藻又彈劾張廷玉在私宅理政。接著鄂爾泰也“病”了,不來軍機處當值。焉知這位皇帝不是為探明“張黨”、“鄂黨”虛實親來觀察?張廷玉是個憂讒畏譏的人,愈想愈真,背上已沁出細汗,便順著乾隆語意連連頓首說道:“主子深知奴才的心,斷不敢有半絲非分之心!但奴才馬齒已高,近年來更覺兩目昏聵,略一操勞就身熱暈眩、心搖手顫,‘七十懸車、古今通義’,奴才已是七十三歲,民間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懇請主子允奴才歸隱林下,舞鶴於升平之世,歌詩於泉亭之間,不也是盛世美談?”乾隆笑道:“朕來看你,是為對你嘉獎嘉勉,你倒說起這個來!你雖辛勞一生,朝廷待你也是異數。你現是三等伯爵,自開國以來,文臣沒有做到這份兒上的。你想想看,你是奉大行皇帝遺命配享太廟的人,哪有入祀元勛歸田養老的?”說罷擡了擡手道:“起來說話。”

  張廷玉偷瞟了乾隆一眼,見他滿面春風,微笑著看壁上字畫,乍著膽子又道:“宋代、明代配享太廟的臣子也有乞休得允的。”

  “不然。”乾隆看了張廷玉一眼,笑道:“《易》稱見機而作,如果七十歲一定懸車致仕,為什麽還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又為了甚麽呢?”本來,君臣晤對到這地步,無論如何不宜再行回駁的了,但乾隆比出孔明,張廷玉又覺得不敢承受,遂躬身笑道:“主子教訓的是!不過諸葛亮受任於軍旅,奴才有幸優遊於太平盛世,二者似乎不可同日而語。”他自以為這句話說得得體,不料乾隆竟認真看了他一眼,說道:“又不對了。臯、夔、龍、比換了人主,移時易地,也還是臯、夔、龍、比!既然身任天下之重,能以‘太平’借口自逃安逸?朕替你思量,你受聖祖、皇考恩重如山,固然不能言去,即朕待你厚恩,也不應當言去。朕舍不得你去,你難道忍心辭朕而去?”說罷目視張廷玉不語。

  張廷玉早已背若芒刺,他一生信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緘言,今兒怎麽忘了?看乾隆光景,只要自己再堅持,立刻就有難聽話出來,豈不是好端端的自取其辱?思量著喃喃說道:“是奴才的不是了……奴才只替自己想,沒想到社稷任重,主上恩澤。如今奴才只能竭盡駑鈍,報效聖上高厚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