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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順失陷以前,清廷已出現動搖。當日軍越過鴨綠江,開始占領遼東各地時,恭親王奕䜣就覺得不考慮講和不行了。

主戰派的翁同龢和李鴻藻陛見光緒帝,痛哭流涕,建言力戰。

恭親王心想:如果有希望獲勝,戰一下也未嘗不可,然而,明知無望取勝,還繼續戰下去,那只會導致亡國。難道他們不怕亡國?

他是鹹豐帝的弟弟,同鹹豐帝一起長大,格外親近,在太平天國運動和第二次鴉片戰爭中,他幫助哥哥渡過難關。西太後是他的兄嫂。

西太後能掌握實權,應該說他的功勞最大。他擁戴年幼的同治帝,向企圖奪取實權的怡親王和鄭親王發動軍事政變,建立了西太後的攝政體制。但也正因為如此,西太後總覺得他礙眼,漸漸疏遠他,終於在十年前把他攆下台。

這次起用,可能是由於重新評價了他同外國辦交涉的實績。1860年,英法聯軍進逼北京,鹹豐帝逃往熱河,同英、法兩國的交涉就全憑二十八歲的恭親王。清朝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即外交部,就在那個時候。

從那以後,恭親王就成了清政府的外交代表。

事隔十年,西太後又把他擡上政治舞台。恭親王明白她的用意。從前他曾統率過神機營,但現在他在軍界的影響幾乎等於零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發揮同英、法兩國辦外交的經驗而已。

恭親王號樂道主人,喜歡作詩。九月二十九日,他被起用為總署大臣,成為他創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一員。

復職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交涉同日本停戰。擅長外交的恭親王當然要從探詢各國的調停著手。

賠償戰費,朝鮮獨立,這兩項無論如何也得承認。必然會遭到主戰派的猛烈攻擊,恭親王也早有準備。

外交是交易,長期的外交生活使他體會了這一點。既然是交易,戰敗國就必須讓步。

恭親王把自己家的庭園叫“鑒園”,裏面有樓台亭閣,人工美遠遠勝過自然美。

他透過書房窗戶,凝望著那條穿過庭園的白沙甬路,拿起筆來。

他要起草電文,要求駐在外國的公使們向各國有威望的人做工作,委托他們調停戰事。

公使只有三人,即龔照瑗、許景澄、楊儒。龔兼任英、法、比、意四國公使,許兼任俄、德、奧、荷四國公使,楊兼任美國、西班牙、秘魯三國公使。

恭親王猶豫了很長時間,寫了勾,勾了寫。仿佛那條白色甬路鼓勵了他,終於挺起身來,寫完了電稿。

具體的讓步條件是否也寫在電文裏,他曾猶豫了好半天,最後決定還是不寫為好。

公函是要長期保存的,把自己提出的屈辱讓步留之久遠,那可不光彩。不過,不寫上條件,對方也無從著手,拍去的電報豈不等於放空炮?不,也有不放空炮的辦法。

恭親王把沒寫出條件的電報發給駐外公使們,至於條件,用口頭向駐在北京的各國公使傳達。公使們一定會把這個條件電告本國。外國也許要保存電文,但那是外國的事。可惜電文中一定會有前言“據恭親王說……”之類,是無法讓他們刪掉的。

趁自己還沒改變主意,他叫來秘書,說道:“發出這份電報,然後與各國公使館聯系一下,我要走訪。”

他遍訪各國公使,其中反應最強烈的是美國公使田貝。

田貝認為,清朝政治體制的存續,對美利堅合眾國是有利的。因此,如有崩潰之虞,必須伸出援助之手。這當然是從美國的利益來考慮問題的。

美國政府接到駐清公使田貝的電報後,向駐日公使譚恩發出訓令,讓他調解日清戰爭之事。

11月6日,第二軍攻陷大連的前夕,美國公使譚恩會晤了陸奧外相。

陸奧認為講和之機尚未成熟,清廷內部的主戰派還很強硬。戰爭遲早要停止,但不一定非要第三國從中調解不可。這是勝者對敗者的關系,講和是極容易進行的。不過,有一個國家站在中間傳話,可能比較方便些。這個角色,與其讓在中國權益甚多的英國擔當,不如讓美國擔當更合適。想到這裏,陸奧改變了原先打算拖下去的想法,立刻提交閣議。經過天皇批準,向美國公使譚恩遞交了如下備忘錄:

對美國政府願為日、中兩國和睦執調解之勞的厚意,日本政府表示感謝。自交戰以來,帝國軍勢節節勝利,至今更無須友邦為停止戰爭而奔走。然帝國政府亦決不乘此戰勝之機,超越限度,以逞私欲。唯清政府尚未直接向帝國政府求和,則帝國政府不認為已達限度。

這份備忘錄是官方文件,陸奧在遞交時又補充說:“老實說,假如我們公開提出煩勞美國為日、中兩國調停,必將引起其他國家不滿。他們會責備日本,為什麽選中了美國?那時候我們也難以解釋。所以,希望暫時不要將此事聲揚出去。等到清政府主動求和時,美國可乘兩國相互交換意見時便宜行事。日本政府則全賴貴國提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