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舊共和國與新君主國(一)

愷撒的秉賦

當一連串的重大勝利以塔普蘇斯之戰將決定世界未來之權交予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的時候,他行年五十六歲(他可能生於公元前102年7月12日);現在,他是羅馬的新君主,整個希臘—羅馬文明的第一個統治者。生命力受到如此徹底考驗的,歷史少見;他乃是羅馬的不世出天才,也是古代世界最後一個成果;也正因此,古代世界遵循他設計的道路,直至日落西山。愷撒出身於拉丁姆最古老的貴族家庭之一,其血緣可以上溯至伊利亞特時代的英雄與羅馬古王;他幼年與青年的歲月像當時的貴族典型一般度過;他嘗過了當時時尚生活的苦杯與甜汁,遭受過喝彩與詆毀,閑來無事也賦過新詞,在種種女人的懷裏打過滾,學過種種紈絝子梳理頭發的花樣,更精於永遠借錢而永不還錢的妙法。

但這種韌鋼的天性是連這類的放誕生活也不能損壞的;愷撒身體既未耗損,心靈的彈性也保持著良好的狀態。在劍術與騎術上,他可以跟他最好的戰士相比,而他的遊泳術更在亞歷山大救了他的性命。他的行軍速度之快——為了爭取時間,常常夜間行動,這跟龐培遊行式的緩慢正成對比——令當代人非常吃驚,而在他得以成功的因素中,這算不得是最小的。

他的心像他的身體一樣靈活而強韌。他對一切事務的安排,包括有些他自己未能見到的處境,都既準確又落實。他的記憶力是無匹的,他又可以同時處理好幾件事而能同樣鎮定。雖然他是紳士,是天才,是君主,但他仍然有人心。終其一生,他對他母親奧麗莉婭都懷著最純的敬愛(其父早逝)。對他的妻子們,尤其他的女兒朱莉亞,他懷著令人生敬的摯愛,這種情感甚至對政治都不無影響。對他同代最有能力、最傑出的一些人,不論地位高低,他都維持著溫切而忠誠的關系,各隨其類。對他的黨徒,他從不會像龐培那樣可以無情地棄之不顧。不論際遇好壞,對朋友都堅定不移,其中有一些,甚至在他死後仍然證言他們對他的深厚情感。

在這樣一個和諧的性情中若說尚有某種成分特別突出,那便是他鄙棄一切理論和空想。愷撒當然是熱情的人,因為沒有熱情便沒有天才;但他的熱情從沒有強到他不能控制的程度。歌,愛情,酒,在他年輕的歲月曾經占據他的心靈,但這些沒有穿入他性格的核心。有很長一段時期他熱切地投身於文學;但他又和亞歷山大不同;亞歷山大因想到荷馬筆下的阿基裏斯而夜不成眠,愷撒無眠的時辰則用於玩味拉丁文的名詞與動詞。他像當時的每個人一樣寫詩,但他的詩不佳。另一方面,他卻感興趣於天文與自然科學。酒是亞歷山大終身不能擺脫的毀滅者,但那有節制的羅馬人卻在狂歡的年輕歲月過去之後就完全避開了它。

像所有年輕時感受過女人之愛的炫目燦爛的人一樣,愛情的暈光一直在他周圍搖曳。即使在他四五十歲以後,他仍有過若幹戀情,仍然保持著若幹浮華的外觀——或正確些說,他的男性美的一種討人喜歡的意識。他非常在乎他的禿頭,在公共場合出現時,小心地用桂冠掩遮;如果青春的卷發可以用勝利換取,無疑他會用他的若幹勝利交換。但他同女子的交往無論給他何等甜美的感覺,他都不允許她們對他有左右的影響。即使他與克婁巴特拉甚遭指責的關系,也不過是為了掩藏政治上的一個弱點。

愷撒是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不論他做什麽,都充盈了他冷靜的明智,也被他冷靜的明智所引導;而這種明智則正是他的天才中最明顯的特點。就是由於這個特點,他熱烈的生活於此時此刻,不被回憶與期望所擾;就是由於這個特點,任何時刻他都可以以全副活力投入行動,可以將他的天才投注於最細小的工作;就是由於這個特點,他具有那多方面的能力,使他能夠領會人的領會力所能領會的,掌握意志所能掌握的;就是由於這個特點,他才有那種鎮定從容,用這種從容,他口述他的著作,計劃他的戰役;就是由於這個特點,他才有那“驚人的明靜”,不論順逆;就是由於這個特點,他才有那完全的獨立,不受寵臣、情人甚至朋友的影響。

由於這種明澈的判斷,對於命運與人力,愷撒從未產生過幻象,朋友工作的失當,他也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計劃都訂得明確,一切的可能性都經考慮,但他卻從未忘記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時他會玩起那般冒險的遊戲,理由在此,他曾再再冒性命之險,而漠然於生死。正如最明智的人會做最任性的事一般,愷撒的理性主義有某些地方跟神秘主義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