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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甘地本人充分說明帝國主義時代的特有影響。甘地出身於地位相當於一般商人和放貸者的階級,這個階級以往與英國統治下的印度西化精英關系不大,可是他卻得以在英國接受專業和政治教育。19世紀80年代晚期,甘地開始著手撰寫一本英國生活指南,以期對像他這樣家境普通卻想去英國念書的學生提供幫助。在那個時候,去英國念書是印度有志青年最渴望的選擇。這本指南以絕佳的英文寫成,書中指導他們許多事情,從如何搭乘輪船前往倫敦和尋找宿舍,到虔誠的印度教徒該如何解決飲食問題,乃至如何習慣西方人自己刮胡子而不依賴理發師的習俗[19] 。甘地顯然既不將自己視為一個無條件的西化者,也不無條件地反對英國事物。與日後許多殖民地解放先驅在其宗主國短暫停留期間的情形一樣,甘地選擇到意識形態與他較為投合的西方社交圈中走動。以他的情形而言,他選擇了英國素食主義圈——他們絕對也是贊成其他“進步”思想的人。

甘地學會在一個由“新帝國主義”所創造的環境中,運用消極抵抗的辦法,動員傳統民眾去達成非傳統目的的特殊技巧。可想而知,這個辦法是西方和東方的融合,因為他公開表示他在思想上受到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和托爾斯泰的影響。(在19世紀80年代之前,人們無法想象來自俄國的政治花粉如何能在印度受精開花,但是到了20世紀第一個10年,這種現象在印度的激進圈中已十分普遍。不久之後,在中國和日本的激進分子當中也將非常普遍。)因鉆石和黃金而繁榮的南非,吸引了許多印度普通移民。在這個新奇的環境中,種族歧視為不屬於精英階級的印度人創造了一種隨時可以進行現代政治動員的形勢。甘地便是借著在南非為印度人的人權奮鬥,而得到他的政治經驗並贏得他的政治驅動力的。那時,他還無法在印度本國進行這些活動。最後他回到印度,成為印度民族運動中的關鍵人物,但這是1914年戰爭爆發之後的事。

簡而言之,帝國的年代一方面創造了培養反帝國主義領袖的環境,一方面也創造了我們將在下面看到的(第十二章)開始回應其呼聲的環境。但是,如果我們以對西方的反抗為主軸,來陳述在西方宗主國支配和影響下的民族和區域歷史,將會是一種時代錯誤和誤解。它之所以是一種時代錯誤,是因為大多數地區最重要的反帝國主義運動時代,除了下面將談到的例外情形以外,都是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俄國革命期間。它之所以是一個誤解,是因為它將現代民族主義的內容——獨立、民族自決、領土國家的形成等(參見第六章)——引入尚未也尚不可能包含它的歷史記錄當中。事實上,最先接觸這些思想的人,是西化的精英分子。他們是借由造訪西方和西方設立的教育機構而接觸到這些觀念,因為這些觀念正是在西方教育機構裏面形成的。從英國回來的印度年輕人,可能帶回來馬志尼(Mazzini)和加裏波第(Garibaldi)的標語,但是當時恐怕沒有幾個旁遮普(Punjab)居民,更別提像蘇丹(Sudan)這樣地區的居民,會知道它們是什麽意思。

因此,帝國主義最有力的文化遺產,是它為各類少數精英所興辦的西式教育。因為,少數因此具有讀寫能力的幸運者,可進而發現一條升遷捷徑,亦即承擔教士、教師、官僚或辦公室工作人員等白領工作。在某些地區,他們也可能出任新統治者的士兵或警察,他們穿著統治者的服飾,並接受他們對時間、地點和內政的奇異想法。當然,這些人都是具有行動潛力的少數精英,這便是為什麽這個甚至以人類的一生壽命來衡量也是相當短暫的殖民主義時代,卻會留下如此長遠影響的原因。丘吉爾曾經說過:在非洲的大部分地方,整個殖民主義經驗(由最初的占領到獨立國家的形成),也不過就是一個人的壽命那麽長,這的確是個驚人的事實。

依附性地區對主宰它的世界又有什麽反作用呢?自從16世紀起,異國經驗便是歐洲擴張的一項副產品,不過,啟蒙時代的哲學觀察家,往往將歐洲和歐洲殖民者以外的奇異國度視為歐洲文明的道德測量器。擁有高度文明的異國,可反映出西方制度的缺點——如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波斯人信劄》(Persian Letters )所言——而尚未受文明幹擾的異族,則往往被視為高尚的野蠻人,其自然而且令人欽慕的舉止正說明了文明社會的腐化。19世紀的新奇之處,是歐洲人越來越認為非歐洲人及其社會卑下、不可取、薄弱、落後,甚至幼稚。它們應該是被征服的對象,至少應該是必須接受真正文明教化的對象,而代表這個唯一的真正文明的,是商人、傳教士和一隊隊攜帶槍炮、烈酒的武裝士兵。在某種意義上,非西方社會的傳統價值觀,在這個唯有靠武力和軍事科技才能生存的時代,顯然不太具有力量。堂皇壯麗的北京城,可曾阻止西方野蠻人不止一次的焚燒搶掠?式微中的莫臥兒帝國首都,一個在薩蒂亞吉特·雷伊(Satyajit Ray)的《棋手》(The Chessplayer )中顯得如此美麗的城市,又何曾抵抗住英國人的進攻?對於一般歐洲人而言,這些地方已成為他們輕視的對象。他們所喜歡的只是戰士,最好是那些可以招募進殖民地軍隊的戰士[錫克教徒、廓爾喀人、柏柏爾人(Berber)、阿富汗人、貝都因人(Bedouin)]。奧斯曼帝國贏得了勉強的敬意,因為它雖然已趨沒落,卻還擁有足以抵抗歐洲軍隊的步兵。當日本開始不斷在戰場上贏得勝利之後,它才逐漸被歐洲人平等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