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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之所以迫切需要某種歷史透視法,是因為20世紀後期的人們,事實上還牽扯在止於1914年的那個時期之中。這也許是由於1914年8月是歷史上最不可否認的“轉折點”之一。當時人認為它是一個時代的終結,現代人也一樣。我們當然可以說這種感覺是不對的,並且堅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那些年間確有一貫的連續性和轉折處。畢竟,歷史不是公共汽車——當車子抵達終點時,便換下所有的乘客、司機及乘務人員。不過,如果有一些日期不只是為了劃分時代的方便,那麽1914年8月便是其中之一。在當時人的感覺中,它代表了資產階級所治所享的世界的終止,也標志著“漫長的19世紀”的終止。歷史學家已學會談論這個“漫長的19世紀”,它也是我們這一套三冊書的主題——本書是最後一冊。

無疑,這就是它能吸引這麽多業余和專業史家,與文化、文學和藝術題目有關的作家、傳記作家、電影和電視節目制作人,以及同樣多的時裝設計師的原因。我猜想:在過去的15年間,僅在英語世界每個月至少有一本關於1889—1914年的重要書籍或論文出現。它們大多數是寫給歷史學家或其他專家看的,因為如前所寫,這段時期不但對於現代文化的發展非常重要,也為大量而且激烈的歷史辯論提供了框架。這些國際或國內的辯論大多始於1914年的前幾年。它們的主題非常廣泛,舉幾個例子來說,有帝國主義、勞工和社會主義的發展、英國的經濟衰退、俄國革命的性質和起源等。在所有的辯論主題中,最著名的顯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源。有關這個問題的著作到現在已有好幾千冊,而且繼續以可觀的速度爭相推出。它是一個活的主題,因為不幸的是,自1914年後,世界大戰起源的問題便揮之不去。事實上,在人類的歷史中,帝國年代所關心的事物顯然與現代的重疊性最大。

將純粹專論性的文獻放在一旁不談,這個時期大多數的作家可分為兩類:回顧類與前瞻類。每一類往往都將注意力集中於本時期一兩個最明顯的要點上。在某種意義上,由1914年8月這個不能通過的峽谷的這一頭望向那一頭,它似乎是異常遙遠且無法回歸的。而同時,矛盾的是,許多仍舊是20世紀晚期特色的事物,均是源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最後30年。巴巴拉·塔奇曼(Barbara Tuchman)的《驕傲之塔》(The Proud Tower ),是描寫戰前(1890—1914年)世界的暢銷書。它是前一類最為人所熟悉的例子。阿爾弗雷德·錢德勒(Alfred Chandler)對於現代法人組織管理的研究——《看得見的手》(The Visible Hand )可代表第二類。

就產量及銷路而言,回顧類幾乎一定占優勢。一去不返的過去,對於優秀的歷史學家來說是一種挑戰。他們知道就時代已經不同這一點來說,它是不可了解的,但是它也具有使人產生懷古思想的極大誘惑力。最不具理解力和最易動感情的人,也會不斷嘗試去重新捕捉那個時代:一個上等和中產階級傾向於賦予它黃金色彩的時代,一個“美好的時代”(belle époque)。當然,這種辦法非常合乎娛樂業者和其他傳媒制作人、時裝設計家的口味。在電影和電視的推波助瀾下,它恐怕已成為公眾最熟悉的版本。這種視點當然是令人不滿的,雖然它無疑捕捉到了這個時期的一個高度可見面,畢竟是這一方面將“財閥政治”和“有閑階級”這樣的詞匯引入公眾的談話之中。這種版本是否比那些思想成熟但情感更為戀舊的作家版本更不切實際,恐怕尚有爭論余地。這些作家希望證明:如果沒有那些可以避免的錯誤或不可預測的事件,失去的樂園當年也不會失去;沒有這些錯誤和事件,當年更不會有世界大戰、俄國革命,或任何應對1914年前的世界的失落負責的事物。

另一些歷史學家比較注意與大斷裂相反的事物,也就是說,許許多多具有我們當代特色的事物,乃是起源於1914年以前的幾十年,有些起源是非常突然的。他們致力於尋找那些明顯的根苗和前例。在政治上,構成大多數西歐國家政府或主要反對勢力的勞工和社會主義政黨,都是1875—1914年的衍生物,而其家族的另一支——統治東歐的共產黨亦然(統治非歐洲世界的共產黨,也是仿效東歐共產黨組織,不過在時代上晚於這一時期)。事實上,民選政府、現代民眾政黨、全國性有組織的工會,以及現代福利法,也都是衍生自1875—1914年年間。

在“現代主義”(modernism)的名目下,這一時期的“先鋒”(avant garde)風格接掌了20世紀大半的高尚文化產品。甚至到今天,雖然有一些先鋒派或其他學派不再接受這種傳統,他們卻仍使用他們所拒絕的說法來形容自己(後現代主義)。同時,我們的日常生活仍然受到這一時期三項創舉的支配:現代形式的廣告業、現代報紙雜志的傾銷,以及(直接或通過電視的)電影。科學和工業技術在1875—1914年後顯然有長足進步,但是,普朗克(Planck)、愛因斯坦和尼爾·玻爾(Niels Bohr)那個時代的科學與現代科學之間,還是有明顯的連續性存在。至於工業技術方面,石油動力的汽車、飛機,都是帝國年代的發明,直到今天仍主宰著我們的自然風景和都市面貌。我們已改進了帝國時期所發明的電話和無線電通信,但未能予以更換。回顧歷史,20世紀的最後幾十年或許已不再符合1914年以前所建立的構架,但絕大多數的定向指標仍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