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黃金時代(第2/16頁)

然而,即使在這些很快被稱為“第三世界”的地區裏,不幾年間,促成國際政局趨於穩定的條件也逐漸成形。因為態勢越來越明顯,後殖民時期的各個新興國家,多數雖然與以美國為代表的資本主義世界沒有共鳴,本身卻也不是共產黨國家。事實上對於國內政治的處理,多半還持有反共態度,在國際事務上則采取“不結盟”的立場(nonaligned,即不加入由蘇聯領導的軍事集團)。簡單地說,從中國共產黨革命成功開始,一直到70年代,共產黨中國早已不屬於唯蘇聯馬首是瞻的社會主義陣營了。

根據事實發展,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世界格局便很快地穩定下來,並且一直維持到70年代國際形勢進入另一個長期危機時期時,才開始變化。在此之前,兩大超級強國都頗安於世界並不均分的現實,並竭力避免以公開的武力沖突去解決任何疆界上的爭議,以免一發不可收拾,導致正式開戰。雙方的行動準則,其實跟一般的想法以及冷戰的詞匯恰恰相反,都以為“長期和平共存”確有其實現的可能性。即使到了緊要關頭,盡管在表面的官方言論上,兩邊好像快要甚至已經打起來了,事實上,彼此私下卻依然相信對方必能自我約束,有所節制。朝鮮戰爭期間(1950—1953),美國參戰,蘇聯卻不曾正式加入,雖然美國政府很清楚,中共方面其實足足有150架由蘇聯飛行員駕駛的飛機(Walker,1993,pp.75—77),可是這項情報卻秘而不宣,因為美國估計得很準,莫斯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被卷入戰爭。我們現在也都知道,其實在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期間,雙方最擔心的事情,就是那些虛張聲勢的備戰姿態被對方誤以為真,以為己方真的在為開戰做準備(Ball,1992;Ball,1993)。

這種心照不宣,以“冷和”(Cold Peace)代“冷戰”的默契,一直到70年代都還頗行得通。1953年,蘇聯智囊團正悄悄卷土重來,乘民主德國一場嚴重的工人暴動,開始重建共產黨勢力。當時蘇聯就已經知道(或可以說學到了),美國表面上要把共產黨勢力“席卷”倒轉(roll back)回去,事實上這番呼籲,不過是在空中廣播上的宣傳戰罷了。從此以後,凡在蘇聯地盤發生的事件,西方都完全袖手旁觀;這種態度,從對1956年匈牙利事件的反應,即可證實。冷戰時期,雙方雖然都口口聲聲非要爭個你死我活,但在事實上各國政府的基本決策並不遵循這項方針,倒是私下明爭暗鬥的情報活動,才真正發揮了冷戰中決一死戰這一口號的精神。於是,描繪諜報謀殺的間諜小說,便成了現實世界國際鬥爭影響下一項最具代表性的副產品。而此類小說之中,始終又以英國作家的地位最高,例如弗萊明(Ian Fleming)筆下的邦德(James Bond),以及勒卡雷(John Le Carré)筆下的甘苦英雄,兩位主人翁都在英國特務機構供職,這些人物形象總算在筆下人間的世界裏,為現實權力政治中日漸式微的英國人挽回一點顏面。不過,情報英雄的活動固然比實際的權力遊戲具有戲劇性,若認真比較起來,除了在某些第三世界的小國之外,蘇聯秘密警察(KGB)、美國中央情報局(CIA)等情報機構的影響力還是很小的。

在這麽微妙的背景下,這段漫長的緊張對抗期裏,到底有沒有過真正危險至極,有可能觸發世界大戰的一刻呢?當然,其中也會有過幾回險路走得太多了,難免碰上意外的時候。這個問題很難作答。細想起來,最具爆炸性的時期,可能要從1947年3月美國總統杜魯門提出他的“杜魯門主義”(Truman Doctrine,“本人相信美國的政策,絕對是幫助那些起來對抗外侮的民族”)開始,一直到1951年4月,這同一位總統把在韓國的美軍總司令,就是那位不聽主帥調度的麥克阿瑟將軍(General Douglas MacArthur)解職為止。在這段時間裏,美國極為害怕歐亞大陸的非共區會爆發革命或瀕臨解體。而這份擔憂,可說並非全屬過慮——因為環顧現實,豈不見共產黨在1949年奪取了中國大陸?反過來從蘇聯這一面看,也正面對著美國在核武器上的壟斷,以及其威脅性不斷升高的反共叫囂。1948年鐵托領導南斯拉夫自行其是,成為破壞蘇聯共產黨集團團結的第一道裂口。更有甚者,從1949年開始,中國已由這樣一個政府來領導,它不但全力投入了朝鮮戰爭,而且一心一意準備對付一場真正核大戰的爆發。[2] 這一點,中國與其他國家所持的“以核止核”心態大異其趣。總而言之,形勢詭譎,什麽情況都可能發生。

原子彈在廣島投放後的第四年(1949年),以及美國氫彈爆炸成功後的9個月(1953年),蘇聯也分別獲得了這兩種核武器的制造能力。從這一刻開始,兩大超級強權便放棄了以戰爭對付對方的手段,因為一旦開戰,無異為彼此簽下一紙自殺協約。至於美蘇曾否認認真考慮向第三世界采取核行動,例如1951年美國對朝鮮戰爭,1954年美國為援助法國之於越南,以及1969年蘇聯對中國等等,其意向並不分明,不過最後的事實是都不曾采用。但是其中有過幾回,雖然雙方都肯定沒有真正訴諸核武器的用意,卻都曾出言恫嚇對方:例如美方為求加速朝鮮越南兩處的和平談判(1953年,1954年),以及1956年蘇聯要挾美法退出蘇伊士運河,等等。可惡的是,正因為雙方都深信對方無意打仗,自己也從不打算摁那致命的按鈕,反而越發虛張聲勢,動不動便以核武器相威脅以達談判目的,或借此在國內達到政治企圖(此乃美國)。事實證明,這種有十足把握的心理戰效果果然不錯,但卻把整代的百姓給害慘了,天天心驚肉跳,活在核戰爭的陰影之下。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便是一種完全沒有必要的動作。一連數日,不但差點把全世界投入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火,事實上也把雙方的高層決策人士嚇得清醒過來,一時之間,總算變得比較有理性了。[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