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第三十二(第4/4頁)

在反右結束時,孫靜軒和雁冀走到大躍進遊行的文藝界隊伍的最前面。他當右派,是“自己跳出來的最後一個”。因為他說過:“他媽的,這個也是右派,那個也是右派,誰有本事把我也打成右派試試!”有人向上匯報了,他因此成為右派。

“文革”期間,人們養成了每天“三祝願”的習慣。早上、午前、午後上班前,都要站在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像前,手捧《毛主席語錄》。由一人做司儀,他說一句,大家跟著念一句。“首先,讓我們衷心祝願,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願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隨後是對領袖的祝願詞,右手高舉語錄本前後擺動。上行下效,某省委領導人要求群眾“三祝願”時還要祝願這位省委大員“比較健康”。

“文革”期間,河南西部山區一個公社中學有一位女學生,英語考試不會答題,便在考卷上寫一首打油詩:“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會ABC,一樣為人民。”女學生受到學校領導批評,自殺身亡。江青知道此事後,認為是教師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號召打垮“師道尊嚴”,反對“智育第一”。該中學校長和有關老師被捕判刑。

“文革”期間,戴乃叠被關進監獄,她的唯一讀物是《人民日報》和小紅書——《毛澤東語錄》,後來可以看到美國的左翼刊物,監獄還給她發了一枝鉛筆,一個筆記本。她了解到,在美國監獄裏可以學習,可以和家人通信,可以每天放風,就在筆記本上寫道,她嫉妒他們。這惹惱了看守,“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是法西斯監獄?我們這裏是……”戴說:“那麽,我寧願去坐法西斯的監獄,那樣還可以收到家人的信。”看守說:“你的思想問題太大,你得好好學習。”

“文革”中,每當毛澤東發表一段講話以後,大家都要敲鑼打鼓上街遊行,慶祝之後,回單位認真學習。在一次學習中,沈有鼎指出“最高指示”中有一個標點符號用得不對,結果導致一片“打倒”的喊聲。

“文革”中,工宣隊進駐北大,很多教授被隔離審查,俗稱“蹲牛棚”。教授們一切聽指揮,早請示晚匯報都得排隊,排隊時必要報數,同時要自報自己的政治帽子,馮友蘭個頭較高,曾被叫排頭一個,並叫他說:“報數!我叫馮友蘭!是……是反動學術權威。”紅衛兵說:“不行!重報!你這是避重就輕!你是反動學閥!”馮便改口:“我,我是反動學閥。”洪謙先生由於害怕,怕也說他避重就輕,就說:“我叫洪謙,反動學閥!”紅衛兵說:“不對,你還不夠格,你是反動學術權威!”洪嚇得連忙改口。馮定自報“反動學術權威”時,紅衛兵說:“你不就是寫過一本《平凡的真理》嗎?你還想往反動學術權威裏鉆!你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馮友蘭在牛棚裏受折辱,但他飯照吃,覺照睡,其早餐是一窩頭,兩大碗玉米面粥,一分錢的鹹菜絲。鹹菜不少,一般人都吃不完,唯馮友蘭不夠。經郭蘭芳提醒,馮大著膽子向紅衛兵要兩分錢鹹菜,紅衛兵瞪大眼睛說:“人家一分錢鹹菜都吃不完,你還吃兩分錢的,你怎麽吃這麽多?”馮答:“我……我吃得多。”話雖受斥責,竟還滿足了要求。洪謙與馮友蘭個子差不多,而飯量只有馮友蘭的四分之一。

聶紺弩對古典名著有極深的造詣,黃苗子為其書房題齋額:三紅金水之齋,意思是“三國紅樓金瓶水滸之齋”。“文革”開始,這齋額首先受到沖擊。一天,幾個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來到聶府,指著那齋額問什麽意思。毫無準備的聶紺弩急中生智,回答說:“思想紅、路線紅、生活紅,謂之三紅;‘金’是紅寶書上面的燙金字;‘水’是旗手江青姓的偏旁,因為尊敬,所以不敢直接寫出來。”

梁效班子分寫作組、研究組,馮友蘭等老教授在研究組(後改名注釋組),主要任務是負責寫作組的文章“把關”。在1976年批判鄧小平公開化之前,梁效班子受命寫了一篇《再論孔丘其人》,矛頭指鄧極為明顯,有人意猶未盡,問說:“能不能把孔老二描繪成身材矮小的人呢?”周一良立即指出:孔丘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決不能說矮小。

1983年,孫大雨與陳巨來相逢於朋友婚宴。孫個子高大,不言不語,陳巨來個子矮小,且極瘦,以尖而細的聲音跟人頻頻交談。他一見孫大雨就說:“大雨兄,長久勿見了,你好哦?你吃了這麽多苦頭,怎麽身體還是這麽好?我是吃勿消,批鬥的時候被他們打呀,我現在只有七十幾斤了。”孫只是默默頷首。陳巨來又問:“我們上次是在哪裏碰頭的?”孫說不清楚,陳突然大叫:“我想起來了,是徐志摩請客吃飯。”滿座為之愕然,蓋因徐死於1931年,距今52年,早已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