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代步兵軍陣的戰術特征與發展歷程

步兵是出現最早、存在時間最長、戰術形式也最穩定的兵種。但可惜的是,中國史書對步兵的具體作戰方式記載極少。明代的王士禎在給戚繼光《紀效新書》作序時曾抱怨:漢武帝南平甌越、北掃匈奴,戰功赫奕,但司馬遷所作《史記》中,居然沒有任何對戰役過程的詳細描寫;各家傳世兵書撰寫者如孫子、吳起、司馬穰苴、韓信、諸葛亮等,又都側重於戰略思想,極少關注兵種構成和戰術運用,也使王士禎感嘆:真正的軍人看了這些書也不能懂,文士能看懂卻也無法用於實戰。[1]這也正是戚繼光將自己的練兵和實戰經驗編寫成《紀效新書》的動機:“紀效”指側重使用效驗,“所以明非口耳空言”;“新書”則指它的現實性、實用性與以往兵法書都不相同,“所以明其出於法而不泥於法,合時措之宜也”[2]。

在戚繼光之前,個別兵法著作中也有對兵種戰術的討論。較早的是戰國兵書《六韜》,但此書對步兵軍陣的討論較少,主要側重車、騎兵的運用;《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則與《六韜》相反,幾乎都是討論步兵的編組、訓練和作戰理論,基本未涉及騎兵。本書主要依據《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六韜》和《紀效新書》,結合史書戰例及考古材料,研討中國冷兵器時代的步兵戰術問題。對於中國古代的步兵戰術,現代研究成果也比較少。雷海宗1938年的《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成書較早,[3]其主要內容為兵制史,對具體戰術少有論述。藍永蔚《春秋時期的步兵》一書,[4]是研究中國古代步兵戰術的開創性專著,下面就在藍書基礎上進行深入討論。

第一節 古代步兵軍陣的隊列特征

關於步兵軍陣隊列密度的討論

藍永蔚《春秋時期的步兵》認為,春秋時步兵軍陣隊列的特點是:五名士兵為一“伍”,在戰陣中縱列站立;每名士兵前後間距1.8米;相鄰的每個“伍”之間,間距也是1.8米。[5]由此,整個軍陣中每一名士兵與前、後、左、右的士兵之間都是1.8米間距。但藍永蔚先生的這個判斷缺乏有力的史料支持,多有流於臆測之處,如:

(一)藍認為“伍”在軍陣中是縱向而非橫列,但沒有給出這種推論的依據。

(二)關於每名士兵前後間距1.8米,藍的推論過程是:每個“伍”的五名士兵使用的是不同的五種兵器,其中柄最長的是矛和殳,長度為三尋(24尺);五名士兵從前往後,使用的兵器依次變長,所以第四名士兵應當持三尋長的矛殳(第五名持遠射的弓箭),而且矛殳必須能長及最前面的士兵,以便“隔人助殺”,即幫助最前的士兵一起作戰。所以第一到第四名士兵的距離應是三尋長,由此每一名士兵之間距離為一尋(1.84米)。但藍關於一個伍的五個士兵必須使用不同兵器的說法,在中國古代文獻和考古材料中也找不到任何支持。秦兵先生《五兵說質疑》反駁了藍永蔚“五兵”說,他根據文獻和考古材料指出,古人對冷兵器的習慣劃分只有長兵(戈矛)、短兵(刀劍)和強弩三種,《周禮·司兵》中的“五兵”只是習慣性泛稱,而將其坐實為五種具體兵器,只是鄭玄等漢代注疏家為求嚴整而強做解釋,且各家說法也不一致。[6]

(三)士兵左右間距,為什麽和前後間距一樣,必須也是1.8米?藍永蔚沒有給出任何解釋。

為了證明軍陣中士兵之間的距離必須較大,藍永蔚多次引用了《司馬法·定爵》篇中的一句:“凡陣,行惟疏”[7]。但《司馬法·定爵》篇中原文是“凡陣,行惟疏,戰惟密”[8],藍永蔚不惜割裂文句、斷章取義以論證自己的觀點,是不足取的。本書認為,冷兵器時代步兵軍陣的特征是隊列嚴密而非疏散。至於軍陣中的隊列具體如何組成,隊列中每名士兵之間的距離多大,史料中缺乏詳細記載,現根據能搜尋到的有限材料進行論證。

在公元前11世紀,周武王滅商的牧野之戰,周人共集中了“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9],《尚書》中的《牧誓》即武王對將士的臨戰演說,現場感很強,可能有真實的史料依據。其開端是:

嗟!我友邦冢君禦事,司徒、司鄧、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幹,立爾矛,予其誓![10]

武王先歷數自己的部下軍官及同盟軍,要求他們列成臨陣戰鬥隊形,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比爾幹”一句。據經學家注釋,“幹”是盾牌,“比”是連接之意。[11]士兵作戰靠盾牌提供保護,所以盾牌之間要盡量緊密不留縫隙。商紂王有叔名“比幹”[12],說明這種戰術動作在當時很普遍,並非周人或周武王的獨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