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霸國與霸王(第3/7頁)

獻公即位於齊桓公十年(前676年),死於桓公三十五年。他二十六年的統治給晉國換一副面目。他重新修築了絳都的城郭;把武公的一軍擴充為二軍。他滅霍、滅耿、滅魏、滅虞、滅虢,使晉國的境土不獨包括了整個的汾水流域,並且遠蹠到大河以南。但獻公最重要的事業還不止此。卻說武公滅晉後,自然把他的公族盡力芟鋤,免遺後患。我們可以想象晉國這番復合之後,它的氏室必定滅了許多,但在曲沃一方,自從始封以來,公子公孫們新立的氏室為數也不少。獻公即位不久,便設法收拾他們。他第一步挑撥其中較窮的,使與“富子”為仇,然後利用前者去打倒後者。第二步,他讓殘余的宗子同住一邑,好意地給他們營宮室,築城郭;最後更好意地派大兵去保衛他們,結果,他們的性命都不保。於是晉國的公族只剩下獻公的一些兒子。及獻公死,諸子爭立。勝利者鑒於前車,也顧不得什麽父子之情,把所有長成而沒有繼位資格的公子都遣派到各外國居住,此後的一長期中,公子居外,沿為定例。在這種制度之下,遇著君死而太子未定,或君死而太子幼弱的當兒,君權自然失落在異姓的卿大夫手裏。失落容易,收復卻難。這種制度的成立便是日後“六卿專晉”,“三家分晉”的預兆。話說回來,獻公夷滅群宗後,晉國的力量一時集中在公室;加以他憑藉“險而多馬”的晉士,整軍經武,兼弱攻昧,已積貯了向外爭霸的潛能。可惜他晚年沉迷女色,不大振作,又廢嫡立庶,釀成身後一場大亂,繼他的兒孫又都是下等材料。晉國的霸業還要留待他和狄女所生的公子重耳,就是那在外漂流十九年,周歷八國,備賞艱難險阻,到六十多歲才得位的晉文公。

文公即位時,宋襄公已經死了兩年。宋人又與楚國“提攜”起來,其他鄭、魯、衛、曹、許等國,更不用說了。當初文公漂流過宋時,仁慈的襄公曾送過他二十乘馬。文公即位後,對宋國未免有情。宋人又眼見他歸國兩年間,內結民心,消弭反側;外聯強秦,給王室戡定叛亂,覺得他大可倚靠,便背楚從晉。楚率陳、蔡、鄭、許的兵來討,宋人向晉求救。文公和一班患難相從的文武老臣籌商了以後,便把晉國舊有的二軍更擴充為三軍,練兵選將,預備“報施救患,取威定霸”。他先向附楚的國曹、衛進攻,占據了他們的都城;把他們的田,分給宋國;一面叫宋人賂取齊、秦的救援。雖是著名“剛而無禮”的楚帥子玉,也知道文公是不好惹的,先派人向晉軍說和,情願退出宋境,只要晉軍同時也退出曹、衛。文公卻一面私許恢復曹、衛,讓他們宣告與楚國絕交;一面把楚國的來使拘留。這一來把子玉的怒點著了。於是前632年,即齊桓公死後十一年,楚、陳、蔡的聯軍與晉、宋、齊、秦的聯軍大戰於城濮(衛地)。就在這一戰中,楚人北指的兵鋒初次被挫,文公成就了淩駕齊桓的威名,晉國肇始他和楚國八十多年乍斷乍續的爭鬥。

這八十多年的國際政治史表面雖很混亂,卻有它井然的條理,是一種格局的循環。起先晉楚兩強,來一場大戰;甲勝,則若幹以前附乙的小國自動或被動地轉而附甲;乙不肯甘休,和它們算賬;從了乙,甲又不肯甘休,又和它們算賬,這種賬算來算去,越算越不清,終於兩強作直接的總算賬,又來一場大戰。這可以叫做“晉、楚爭霸的公式”。晉、楚爭取小國的歸附就是爭取軍事的和經濟的勢力範圍。因為被控制的小國對於所歸附的霸國大抵有兩種義務:(一)是當它需要時,出定額的兵車助它征伐。此事史無明文,但我們從以下二事可以類推:(1)齊國對魯國某次所提出的盟約道:“齊師出境而不以甲車三百乘從我者,有如此盟!”(2)其後吳國稱霸,魯對它供應軍賦車六百乘,邾三百乘。(二)是以納貢,或納幣的形式對霸國作經濟上的供應(貢是定期的進獻,幣是朝會慶吊的贄禮)。此事史亦無明文,但我們從以下三事可以推知:(1)楚人滅黃的藉口是它“不歸楚貢”。(2)前548年晉執政趙文子令減輕諸侯的幣,而加重待諸侯的禮;他就預料兵禍可以從此稍息。(3)前530年鄭往晉吊喪,帶去作贄禮的幣用一百輛車輸運,一千人押送。後來使人不得覲見的機會,那一千人的旅費就把帶去的幣用光!當周室全盛時,諸侯對於天王所盡的義務也不過如上說的兩事。可見霸主即是有實無名的小天王,而同時正式的天王卻變成有名無實了。

在晉、楚爭霸的公式的復演中,戰事的頻數和劇烈迥非齊桓、宋襄的時代可比,而且與日俱甚。城濮之戰後三十五年,晉師救鄭,與楚師遇,而有邲(鄭地)之戰,楚勝;又二十二年,楚師救鄭,與晉師遇,而有鄢陵(鄭地)之戰,晉勝;又十八年,晉伐楚以報楚之侵宋(先是楚侵宋以報晉之取鄭),而有湛阪(楚地)之戰,晉勝。但這四次的大戰只是連綿的兵禍的點逗。在這八十余年間,楚滅江、六、蓼、庸、蕭(蕭後入於宋),及群舒;晉滅群狄,又滅偪陽以與宋;齊滅萊;秦滅滑(滑後入於晉);魯滅邾;莒滅鄫(鄫後入於魯)。在這期間,鄭國為自衛,為霸主的命令,及為侵略而參加的爭戰在七十二次以上。宋國同項的次數在四十六以上。其他小國可以類推。兵禍的慘酷,可以從兩例概見:(1)前597年,正當邲戰之前,楚人在討叛的名目下,圍攻鄭都。被圍了十七天後,鄭人不支,想求和,龜兆卻不贊成;只有集眾在太廟哀哭,並且每巷備定一輛車,等候遷徙,這一著卻是龜兆所贊成的。當民眾在太廟哀哭時,守著城頭的兵士也應聲大哭。楚人都被哭軟了,不禁暫解圍。鄭人把城修好,楚兵又來,再圍了三個月,終於把城攻破,鄭君只得袒著身子,牽著一只象征馴服的羊去迎接楚王。(2)過了兩年,惡運輪到宋人頭上。楚王派人出使齊國,故意令他經過宋國時,不向宋人假道。宋華元說:經過我國而不來假道,就是把我國看作屬地,把我國看作屬地就是要亡我國;若殺了楚使,楚人必來侵伐,來侵伐也是要亡我國;均之是亡,寧可保全自己的尊嚴。於是宋殺楚使。果然不久楚國問罪的大軍來到宋都城下,晉國答應的救兵只是畫餅。九個月的包圍弄到城內的居民“易子而食,折骸以炊”;楚人還在城外蓋起房舍,表示要久留。但宋人寧可死到凈盡,不肯作恥辱的屈服。幸虧華元深夜偷入楚營,乘敵帥子反的不備,揮著的利刃,迫得他立誓,把楚軍撤退三十裏,和宋國議和,這回惡鬥才得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