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變臉 魔戒

酷吏其實是培養出來的。

起因卻在告密。中宗皇帝被廢那天,有十幾個禁衛軍將士聚在一起喝酒。其中一個說,早知道沒有獎賞,還不如仍然尊奉廬陵王(李哲)。結果酒席未散,憲兵就到了。說這句話的人被砍頭,其他人被絞死。原因很簡單:他們當中某個人在席間悄悄離開酒店,從玄武門進宮密報了太後。

告密之風,由此開端。[20]

不過,告密作為制度而被建立,要到兩年以後。這兩年當中,武後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尤其是揚州的兵變和裴炎的逼宮,讓她想起來就後怕。徐敬業那反賊,甚至將不肯同流的叔叔李思文(即徐思文)羈押起來,宣布他姓武。並非皇族的徐敬業尚且如此,貨真價實的宗室又會如何?

裴炎和劉祎之也讓她心驚肉跳。他倆一個是智囊,一個是文膽,卻不約而同地都反對她臨朝稱制,更不可能贊成她改朝換代。幸虧在垂拱二年(686)建立了告密制度,否則怎麽能發現劉祎之這親信竟然是潛在的敵人呢?

那個本名馮小寶的薛懷義也是問題,太後不用多想就知道朝野上下都在說些什麽。顯然,形勢已經容不得她溫良恭儉讓,甚至不能等著有人撞到槍口上來。既然通往帝位的道路只能由屍骨鋪就,頭頂的皇冠也只能用鮮血染成,那就幹脆讓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噤若寒蟬,而無論手段如何。

未來的女皇選擇了兩面三刀。

兩面就是一面造神一面殺人,三刀則是告密制度、酷吏集團和冤假錯案。她的運氣也不錯,一個名叫魚保家的人獻上了自己的科技發明。魚保家是裴炎謀反案主審官魚承曄的兒子,該項發明則叫銅匭(讀如軌,即信箱),特點是信件投進去後只有指定收件人才能取出,非常適用於告密。

銅匭很快就造了出來,也很快就收到密信,其中一封就是舉報魚保家的,罪名是為徐敬業打造兵器。結果,這個發明家不但沒能保住家,反倒血祭了這該死的制度。

這可真是“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告密卻繼續受到鼓勵。武則天規定,任何人都不得阻攔告密者,即便他們是樵夫和農民。所有告密者都將按照五品官的待遇送到洛陽,得到太後的親自接見和賞賜,即便揭發不實也不反坐,所言稱旨者更是立即升官發財。

於是,四方密告蜂擁而至,朝中大臣人人自危。[21]

酷吏也應運而生。

這幾乎是必然的。因為告密制度的建立初衷固然在掌握敵情,更在制造冤案,而且越大越好。只有不斷制造出驚天大案,才能趁機消滅公開和潛在的政敵,實現殺一儆百震懾朝野的目的。這是那些尊重法律嚴守程序的正派法官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在體制外另找殺手,而且人選現成。

比如索元禮。

索元禮是胡人,也是薛懷義的幹爹,因為告密而蒙太後召見,很快就被賦予承辦禦案的權力。他的辦案特點是只要抓住一個,就一定要扯出數十上百人,再小的事情也能做成大案,因此很得太後歡心,成為她的第一批政治打手。[22]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索元禮得寵後,其他一些見利忘義的家夥便紛紛效仿,共同組成了一個酷吏集團。這是一幫毫無人性的衣冠禽獸和無恥之徒,在他們那裏完全沒有道德底線可言。只要有利可圖,就什麽壞事都幹得出來。[23]

比如侯思止和王弘義。

王弘義本是地痞流氓,無惡不作。他向鄰居索要瓜吃而不得,便向官府報告瓜田有白兔。官府派兵搜尋,鄰居的瓜都被踩爛。他又誣告進行正常民間活動的鄉民謀反,結果二百多人被殺,自己則因舉報有功加入了酷吏行列。

侯思止原本是賣餅的,因誣告他人而被召見。這家夥見機會難得,竟恬不知恥地要求做監察官員。這事連太後也覺得離譜,便忍住笑說:你連字都不認識,怎麽做法官?

那小人說:獬豸也不識字。

獬豸(讀如謝至)是傳說中的神羊,能辨曲直。無論刑事訴訟或民事訴訟,它都會用角去頂理虧的。因此古代法官的帽子就做成獬豸形,叫獬豸冠。武則天不知道這些話是事先有人教侯思止的,竟然也讓他當了侍禦史。

其實,太後並不在乎這些人都是什麽出身,是否知書達理和懂得法律。這些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會看臉色,聽從使喚,並足夠卑鄙和殘忍,以便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對她的反抗已徒勞無益。按照這個要求,酷吏們都已達標。比如某地方官被誣謀反,被告不服,王弘義的辦法便是不由分說先一刀砍下他的腦袋,然後再替他寫供詞。[24]

如此辦案,何求不得?

沒有統計數據表明,當時的告密之風和恐怖統治到了什麽程度,比如太後每年收到舉報信多少封,接見舉報者多少人次,其中誣陷和屬實又各占什麽比例。帝國不會提供這種資料,但從下面的表格中不難看出問題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