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11頁)

“不會送禮的秘書,不是個好秘書。”馮市長說這話時,黃一平剛跟馮市長不久,那時恰好臨近元旦、春節。乍聞此言,黃一平相當吃驚。他不明白,做好秘書與會送禮之間,有什麽大不了的關系。

當然,馮市長話裏的意思,絕不是暗示黃一平給他送禮,而是他需要黃一平明白送禮的重要與必要,以便日後隨同他送禮時不會有什麽心理障礙,甚至有些禮還必須由黃一平代他出面。

跟在馮市長後邊這麽多年,黃一平幾乎從來沒有給他送過禮,甚至反過來還收了市長不少禮物。記得剛做馮市長秘書時,汪若虹提醒丈夫,恐怕要給馮市長送點禮,卻遭到黃一平的堅決反對:“我是和他一起工作,又不是求他恩賜,送什麽禮?”

“禮是肯定要送的,現在不要說當官的,就是稍微有點權勢的人,哪個不收禮?”汪若虹畢竟在醫院工作,看多了醫生收紅包,自己也跟著嘗點小甜頭。對送與不送的效果反差,她有切身感受。

“估計送也是白送。”黃一平覺得,馮市長肯定不會收他的禮,說不上具體理由,只是有此感覺。

最後,黃一平還是依了妻子,兩人上街給馮市長夫婦各買了二斤進口毛線,花掉兩千多塊錢,相當於全家三個月的生活費。結果,馮市長果然不肯收,還讓朱潔拿出不少食品之類的東西送給他們。黃一平和汪若虹當時很尷尬,馮市長卻寬慰道:“你們以後不要給我送東西了,小黃跟在我後邊工作,會比較辛苦,我應當感謝你們才是。”朱潔也幫腔說:“我們條件比你們好,家裏也不需要什麽,以後大家就當一家人相處吧。”從那以後,黃一平就再也沒給馮市長送過禮,倒是馮市長逢年過節總要順便給他些東西,雖然大多是魚肉禽蛋之類的鮮貨,但終歸是領導反過來給他送了禮。

起初,馮開嶺也看出黃一平對送禮的抗拒。別的事情可以勉強,這種事卻不行。於是,采取了迂回戰術,漸而進之。

“一平啊,你當初在N大讀過四年歷史,現在我倒要考考你,這送禮在中國歷史上有什麽講究?”第一次陪同馮市長送禮歸來,閑聊時,馮市長如此發問。

“送禮之風,自遠古即已有之,且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這種常識性問題,自然難不倒黃一平。既然是無事閑聊,又是馮開嶺出題,他正好借機顯示一番N大的史學功夫——古人一向崇尚“非禮勿施”、“禮多不怪”,但這種純粹精神層面上的禮儀,漸漸被金錢物質之禮所替代,且歷數千年而長盛不衰。明初朱元璋為了鞏固其統治地位,大力抑制送禮賄賂惡習,不惜苛刑重典,包括剝皮抽筋之類的刑罰無所不用其極,可始終無法根治這一頑症。到清一朝,送禮不僅常見於官員日記、信件、公文,而且在上呈皇帝的奏章中也多有記載。那時,僅僅屬於法律規章許可、規定的禮數就有多種,比如,參謁上司,須備見面禮;凡遇年節,要送節禮;生辰喜慶,必致賀禮;題授保薦,當呈謝禮;升轉去任,聊贈別禮。據史書披露,到康熙朝後期,一個兩江總督,僅上任時收到的“見面禮”就有一萬多兩銀子,相當於四百多萬元人民幣。而且,那時送禮,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稱,叫“敬”。當時的地方幹部離京時,送給朝廷有關部門負責人的銀子叫“別敬”,夏天讓上司購買清涼用品的錢叫“冰敬”,冬天添置取暖用品的錢叫“炭敬”,給領導妻女的稱“妝敬”,給正上學讀書孩子的叫“文敬”,還有“年敬”、“節敬”等等。什麽樣的官員一年裏允許收幾次禮,哪一級幹部一任須送多少禮,幾乎完全有章可循、有據可查,上自皇帝下至百姓,皆心知肚明,且形成了某種必須遵守的規矩。凡事一旦成了規矩,事情往往一下就變得簡單起來——上頭不收不行,下邊不送也不行。

“這麽說,如今送禮之風盛行,從歷史角度考量,倒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反倒具有歷史文化的自然傳承與延續,是這樣嗎?”馮市長又問。

黃一平當即被問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沒有想到,自己剛才的一通宏論,竟然被馮市長巧妙利用,成為送禮陋習的一件華麗外衣。他內心裏不能贊同這種說法,卻又無法辯駁之,感覺是被偷換了概念。事實上,當今官場的這種送禮之風,已經遠離古代那種情義、禮儀與規矩,更與文化扯不上邊兒。按理說,上下級之間逢年過節、紅白喜事,有些禮節性錢物往來,當是情理中事。古人送禮講究事出有名,名正方能言順,受之也才泰然。比如,春節、中秋節送禮是表喜氣,婚喪嫁娶送禮以示客氣,現在則不然,什麽端午、重陽、清明乃至情人節、聖誕節等等,只要找到借口就想著法子送。有權勢之人,一年甚至可以慶賀幾次不同日月、時辰的生日。相互有直接管轄隸屬關系者要送,沒有這種關系卻有利用價值者,也要送。以前送點土特產品都要遮遮掩掩,現在送黃金、美鈔、人民幣都是直來直去。早先幾年,舉國城鄉流行一句“跑部跑省”的口號,後來又直接演變成“跑部錢進”,是謂縣、市一級基層官員,跨過市、省這類上一層級,直接到京城裏找國家部委,通過同鄉、同學、朋友之類關系,批項目、要資金、拉關系、覓好處。很多地方因此而嘗到甜頭,便撥出專門費用、人員、經費,全力以赴放在這種跑和要上,從而滋生出更大範圍、更為嚴重的送禮之風。中國文字中,看望、拜訪之類詞句本也文雅,可在官場裏一番浸染,漸漸就違了本意、變了味道,成為送禮行賄的隱語。而且,如今官場之禮,遠不像古代那樣有規有矩。這種沒有規矩的濫送,往往比那些規矩來得更加可怕,也是對歷史文化的一種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