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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些七七八八的說法,關隱達都聽不到。不過他也想象得出,人們肯定會有多種猜測。縣裏頭兒的行蹤從來都是引人注意的,縣委書記失蹤幾天了,什麽議論都會有的。他知道秘書小張說不定會聽到一些話。但小張不說,他也不好問。小張不像他原來的秘書小顧,小顧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張的不知心,多半是因為他自己這個縣長當得窩囊。

這天晚上,兒子學校開家長會,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間裏做作業,關隱達獨坐在書房裏。電話鈴響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手機也關了。

向在遠已失蹤五天了。這幾天,縣裏事情千頭萬緒。日常工作不說,單是群眾上訪就讓他頭昏腦漲。昨天氮肥廠的工人來了一百多,今天又來了幾百煤礦工人。對工人群眾硬又硬不得,軟又軟不得。工人不為別的,只是要飯吃。他不能親自出面。他一出面,就連個退路都沒有。他盡管在後台操作,心裏照樣急得像火燒。政府大門口是成群的工人,他回到家來,家門口還守著那位老太太。這樣的縣長,他真的不想當了。

這幾個月,每當感到焦頭爛額的時候,他總想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黎南縣北去四百多公裏的一個縣。那也是一個山區,村子坐落在一個山間盆地,有著平坦而肥沃的田野。四周彌望的是綿亙不盡的山梁。他家的屋後有一條小溪,溪水不大,卻終年不枯,清澈見底。他越來越懷戀家鄉。家鄉並不富裕,自己從小就盼著出去做個城裏人。他發奮讀書,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才終於有了今天。可現在,他反而總是向往他的鄉村了。鄉村是那麽美麗而寧靜。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房子周圍多栽些樹。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許會在門上貼幾副對聯。自己弄不出好對聯的話,有現成的名聯也很貼切:青山不墨千秋畫,流水無弦萬古琴。

可他終究回不了老家,那個迷人的山村永遠只能是他的心靈逃避之所。他現在只能在這裏,在這個危機四伏的黎南縣,充任一個尷尬的角色。

一直沒有向在遠的消息,真不知最終鹿死誰手。這些天,關隱達腦子裏盡是些宋秋山和陸義的影子。他今後的命運,就取決於這兩人誰勝誰負。如果陸義占了上風,他關隱達就徹底完了。想到這些,他頓覺四顧茫然。他好長時間沒抽煙了,今晚特別想抽煙。他連抽了好幾支煙,感覺有些飄然。這時,陶陶回來了,進屋一看,揮手撩著煙霧,說:“你好不容易戒了煙,又抽什麽呢?”

關隱達不做聲,仍低頭吸煙。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說話,他心裏有數。宋秋山任地委書記以後,對她的老父親也不怎麽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認為他不該當告密者,更不該討好宋秋山。

見陶陶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說:“我知道你這幾天不舒服,是對我有看法。那告狀信的事遲早是要暴露出來的,我無意間知道了這事,只是把暴露的時間提前了。這無所謂道德不道德。僅此而已。宋、陸兩方,也說不上正義與不正義,依我看他們是一路貨色。當然,我把這信交給宋秋山,就讓宋秋山取得了主動,這的確是幫了他的忙。這也只是因為在他兩人的爭鬥中,宋秋山占的優勢多些,取勝的可能性大些。不然的話,我也可能把這信交給陸義。當然,真是這樣,我就裝作不知道這回事了。因為這事十有八九就是陸義親自策劃的。你不要拿這種眼光看我。我這麽做,在常人看來,的確有些滑頭,甚至卑鄙。但官場上的事情,你不能簡單地用道德標準來評判。我要擺脫窘境,不這樣又能如何?這只能說是策略,當然你說是權術也無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樣望著男人。

關隱達不望陶陶,擡著頭,眼前一片空茫。他繼續說:“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場這麽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來反省自己,我也許吃虧就吃在正派。別人弄手腳你不弄,就是一種不公平競爭。當然我不是說今後我就要弄盡手腳,做盡小人。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認為這是在做小人。我怎麽不希望,大家都做謙謙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領導就賞識你,就委你以重任。這樣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薩,只要有好的願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現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維去為人處世,你越會處處碰壁。你大可以埋怨世道不行了,人們都邪門了。可現實就是現實。你得在現實的基礎上想問題,辦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場有所作為,想真正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只有像孔老夫子說的,‘君子亂世則隱,治世則出。’但依我看來,世道的治亂是相對的,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治世。那麽大家就只好都去當隱士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