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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不動就是這工程那工程,這大概是當代中國獨特的風景了。有些退下來的老同志看著不舒服,就說如今是知識分子當家,人人都是工程師,難怪工程多。工程眼花繚亂,老百姓覺得有趣,就編了順口溜,說,領導真是行,一年一工程;山河年年舊,工程日日新。

關隱達也認為工程形形色色,未免顯得庸俗。但到底還算是工作方法,也無可厚非。可總拿工程二字故弄玄虛,玩官樣文章,就有些庸俗了。其實明眼人都清楚,這股風的鼻祖就是張兆林。張兆林的成功很讓一些人興奮,他們發現如今升官原來這麽容易。下面很多領導便暗自效法張兆林。他們覺得張兆林當那幾年地委書記並不怎麽費力,卻上去了。舉重若輕,舉重若輕啊!便很有一些基層的頭頭腦腦自以為從政多年,終於找到了訣竅,步態更加從容起來,笑容更加含蓄起來。

社會上總有些人喜歡琢磨官場上的事兒,他們發現這幾年地區上上下下不少領導,拿官話說吧,更加成熟了,這都是托張兆林的福。有句話卻說得難聽:誕生了一個大人,帶出了一批小人。有回陶陶在外面偶爾聽到這句話,回來問關隱達這是什麽意思。關隱達說,誰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如今社會上順口溜、打油詩就是多,少理它!其實他心裏朗朗明白,這話說白了,就是說張兆林在西州沒別的成就,只是帶壞了官風。

今天晚飯,關隱達陪同向在遠在黎園賓館應酬客人。來的人有幾批,有地計委的幾位科長,民政局的幾位科長,還有省裏日報社駐地區記者站的記者周述。上面來的人,不論官帽子大小,縣裏的頭兒都得出面招呼。你疏忽了誰,就得罪了誰。下次你縣裏辦什麽事,要是碰到他手上,就麻煩了。哪怕是再沒有權的科長,他沒有本事卡你,可他到處臭你,總做得到吧。所以地區不論下來什麽科長,你都得到場。再忙也得端著酒杯過去敬杯酒。省裏下來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好在省裏的幹部在縣裏像稀有動物那樣難得見著。最不好應付的只怕是記者,弄得好他就吹你,弄不好他就給你曝光。一個地方,工作不可能沒有紕漏,記者們總有機會耍弄你。照理說,工作上有毛病不怕誰批評,問題是沒有正常的批評環境,整個社會沒有學會接受批評。批評一來,群眾就以為天大的事了,領導是幹什麽吃的?上面領導就做批示,追究下來。下面沒有辦法,只好把記者當爺爺來侍候。也有的領導侍候記者搞出門路來了,竟成升官之道。

今晚的重點客人是周述,他是專門來縣裏采寫“公仆形象工程”新聞稿的。向在遠很重視這事。一同作陪的還有宣傳部長等人。周述是個一米八的大胖子,眼睛時常紅紅的,總像剛喝過酒。這人看上去像個山大王,沒有一絲斯文氣。向在遠很幹瘦,同周述並排坐著,就顯得有些滑稽。關隱達覺得向在遠同周述太親熱了,有些不是味道,就常借故出去敬酒。向在遠卻總是說:“老關你不能跑呀!”

關隱達出去敬了一輪酒回來,見向在遠同周述在耳語什麽。周述將手往向在遠肩上一搭,向在遠整個就像要倒進周述的懷裏了。關隱達心想這位堂堂縣委書記,同一個記者搞得這麽黏黏糊糊,也不怕失身份!

好不容易應酬完了,大家在餐廳裏握了一輪手,道了客氣。出了餐廳,又免不了再握一輪手。大家都握完手了,向在遠同周述又握上了。關隱達見他倆好像還有話說,就說:“小周你休息。在遠,我先告辭了。”

向在遠就說:“好好,老關你先走一步吧。”

“關縣長,你,麻煩你了。”周述伸過手來,顯然有些醉意了,說著又拍著關隱達的肩膀,“關縣長我們……我們老朋友了。”

關隱達上了車,禁不住摸摸剛才叫周述拍過的肩頭。他覺得肩頭怪不舒服的。看看表,才八點鐘。他難得這麽早回家。自從當上縣長以後,他就過得不像一個正常的人。他同夫人陶陶玩笑說:“現在好了,清早有人接我起床,晚上有人送我上床,真像縣太爺了。”

原來,每天早上一開門,就有人守在門口了。晚上再怎麽晚回家,家裏都會坐滿一屋人。來的人都是找麻煩的,什麽復員退伍軍人呀,困難企業職工呀,蒙受不白之冤的呀,遭單位領導打擊報復的呀。他總感到不對勁。怎麽會這樣呢?別人也是這麽當縣長的?那天底下還有人願當縣長嗎?有個外國笑話,說有個小鎮,要是有人犯了罪,法官就判他當一個禮拜鎮長。關隱達覺得自己當縣長,真的比坐牢還難受。

可是那位老太太,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門口,已是幾個月了。老太太是陳大友的老娘。自從關隱達下令逮捕陳大友,老太太就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門口。起初那段日子,老太太又是吵、又是鬧。後來不吵不鬧了,只是每天一大早就在他家門口坐下,晚上十點鐘才走,比上班的人還準時。她三餐飯都有人送來。誰也不敢把她怎麽樣,你勸她回去,她就尋死尋活,不管是石頭是墻壁,她就一頭撞去。真是豆腐掉進灰裏,吹也不是,拍也不是。老太太見了關隱達,就叫喊:“我兒子犯了什麽天條你要抓他?你莫走,你跟我講清楚!人家怕你,我不怕你!”有些話還說得很難聽。關隱達只好不理她,只顧低著頭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