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最後的華爾茲

不是所有高級領導幹部,都有他那樣一副風雅的派頭。

跟他談話的過程,應該說是順利的,甚至是愉快的。他知識面很寬,學養非同一般,而且率性,能言善辯。說話的時候,經常伴以一個手勢,一瞥不經意的倨傲,一絲滿不在乎的笑;當然,也能捕捉到失落和神傷。

他也是友好的,禮貌的。如果你不知道坐在眼前的他,是一名犯罪分子,一名因嚴重違紀違法而被北京、天津、石家莊等幾個北方大市,作為全體黨員領導幹部,尤其是高級領導幹部學習反腐倡廉的典型案例的主人公,那也許僅憑言談風度,很短的時間內你有可能會對他肅然起敬。

可當得知,這位曾經貴為正部級領導的男人,在任時,為了企業家妻子、影視明星情人,這兩個女人,動用公權力,違規操作中國境外資金數十億,在國際上造成惡劣影響,導致中國金融的國際機構,受到重罰,造成損失巨大,他本人也因收受賄賂、瀆職等罪行,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這一系列情況後,你怎麽也無法把一個真實的他,與眼前這個風度猶存的老男人,聯系在一起。你更無法去羨慕他,尊敬他,甚至無法去賞識他那些本來應該受到賞識的出眾經濟才幹和藝術才華。

如今,他服刑結束,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他的成長是優美的。

他的青春是美妙的。

他的才藝是出眾的。

他的生活是錦繡的。

他的感情是激烈的,泛濫的。

他的事業是博大的,後力是強勁的。

他的女人是美麗的,聰慧的,華麗的,風情萬種的。

然而,他所有的這一切,給他成就的未來竟然是灰色的。這個男人,沒有多少化神奇為腐朽的能量啊!

這位在國際金融界和中國政壇顯赫一時,在社交場上揮灑自如,在情場上如沐春風的當代“精英”,最後竟然以牢獄作為自己的歸途。

言語之間,他的情緒時而激烈,時而黯然。

“給我再來一杯卡布奇諾。”等服務員走近我們的時候,他招招手,並示意服務員也要征詢我的意見,為我續杯。

他對服務員說,謝謝,謝謝您!

看得出,他現在生活得還是不錯的,至少是健康的。跟在位時一樣,他依然喜歡穿深色西裝,留著分頭,身材高而瘦。精神狀態也不錯。

這讓面對他的我,在替他痛惜的情緒中,有了一份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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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我是個天生浪漫的人。

這也許跟我的天性有關——每個人都有天性,天性有時候是好東西,需要放縱;有時候是壞東西,需要抑制。是吧,小丁同志?我相信你也有天性,比如文學,一個人愛好文學不是後天的,後天只不過根據天性做了一次選擇,所以我說你的天性適合從事文學藝術,你內心一定像我一樣,充滿著許多浪漫的特質,不是嗎?當然是。

我的天性就是浪漫,所以它不限於喜好什麽文藝門類,即使我當初學習功課,比如說學習建築吧,我後來可能就是建築藝術大師,至少也是一個唱著歌、寫著詩的高級泥瓦匠。所以,我從事的專業不是文學,不是美術音樂舞蹈之類,是金融,是跟錢打交道的學科,但這個一樣沒有妨礙我一直做一個相當有情調的人。當然,你可以寫文章時,像那些小記者一樣,說我是個浪蕩的人,放蕩的人,而不是浪漫的人。但你可以想象,一個浪蕩仔,一個放蕩鬼,進入金字塔尖的部分?不要說是正部級,就是謀取一個鄉鎮長的位置,如果只有浪蕩,試試看,能不能當上,當上了能不能順利幹幾年?不容易。我自己對自己的認定,就是浪漫嘛。

我60多歲的人了,坐了十幾年牢,時光和坎坷把我身上的許多氣質消化掉了,但我自認為內心沒有變。我也用不著塑造自己是什麽人,用不著矯情。我就是這樣的,有後悔怎麽會自毀前程,但為浪漫而死,死而無憾。我這份天性,這份做派,是是非非當然會多。也許,我不應該在體制內發展,我是體制內的另類,壞了體制內的規矩,所以最終付出了這麽大、這麽慘的代價。在人生最應該輝煌的年齡段,我成了階下囚。這個,真不應該是我的結局。

我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他們從事教學研究,一個是國際貿易專業,一個是外國文學專業。他們是新中國最早的兩個面向國際的專業方面的人才,他們是兩個極有情趣的知識分子。在朝陽區老公寓樓的一個小套裏,兩個人把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我小時候,母親用英文給我念雪萊和泰戈爾的詩,用雙語給我解讀莎士比亞戲劇。

我稍稍大一些,大概是進入青春期了吧,我母親有一次看著坐在地板上讀書的我,突然打開音樂,說,寶貝,你起來,媽媽跟你跳一支舞。她帶我走了幾步,我跟不上節奏。我就說,媽媽,你跟爸爸跳一遍,我看看,馬上就會的,都不用你帶。爸爸正在廚房炒菜,趕緊洗了手,進臥室換上西裝,才跟我媽媽隨著音樂翩翩起舞。他們那份優雅,我一輩子都忘記不了。你看,在家裏跟媽媽跳一支舞的父親,放下鍋鏟,一定要換上西裝才登場。那也不是什麽舞場,是不到十個平方的小客廳。但他們跳得認真,投入,熱情似火。他們對少年的我來說,簡直是釋放的一道電。我從內心敬重我的父母,愛我的父母,一輩子沒有變過,但願他們的在天之靈,能夠聽得到我的這番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