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5/7頁)

聽了好一陣,也沒聽出裏面有什麽響動,楊登科這才意識到陳局長其實並不在裏面。是呀,領導那麽忙,有開不完的會,作不完的報告,發不完的指示,赴不完的宴請,你楊登科又不是什麽凱旋而歸的大英雄,他有專門坐在辦公室裏迎候你的義務麽?楊登科有些泄氣,責怪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只好轉身走開。還沒走上兩步,又回頭朝局長室瞧一眼,那樣子仿佛十八相送的情人,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楊登科是企望那道門陡然間開啟,他好立即縮身回去,奔到心向往之的陳局長的身旁。

可那道門一直冷冷地關著。

現在楊登科到了政工科門外。好在這道門是敞著的,還有不高的聽不真切的說話聲自裏面傳出來。楊登科身上一陣溫暖,心想今天如果政工科的門也是關著的,自己恐怕就要得心臟病,受不了了。楊登科發現自己讀了兩年電大後,不知怎麽的神經似乎變得有些脆弱了。

楊登科一腳邁進政工科。蔡科長幾個都坐在桌前喝茶說話,臉上泛光,興致勃勃。見有人進了門,大家停了說話,掉頭來望楊登科。楊登科嬉著臉皮,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這是《閃閃的紅星》裏面的一句台詞,楊登科這代人是看著這個電影長大的,都熟悉這句台詞,平時喜歡用它來開開玩笑。

可沒人回應楊登科,大家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仿佛沒聽懂那句台詞似的。

楊登科來到蔡科長前面,擡了手朝他伸過去。蔡科長的手就揚了起來,卻沒來握楊登科,而是往旁邊一劃,抓住了桌上的杯子。楊登科有些尷尬,也不怎麽在乎,心想蔡科長這是把自己當做同道中人,才不拘泥於這樣普通的禮節。忙從身上拿出鐘鼎文給的芙蓉王,抽出一支遞給蔡科長。不想蔡科長煙也不肯接,擺擺手,說道:“免了免了。”

楊登科背上涼了一下。他知道蔡科長嗜煙如命,過去如果是芙蓉王這樣的好煙,你發他一根,他恨不得連整包都要拿走。楊登科不好把遞出去的煙收回自己口袋,只得擱到蔡科長桌上。又轉身給其他人敬煙,那幾個也像是約好了似的,跟蔡科長的態度一個樣。楊登科感到不自在,卻還是硬著頭皮在每人桌上都留了一支煙。

發完煙,還是沒人對楊登科表示出應有的熱情。甚至沒人喊他坐一坐,他就站在屋子中間,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像是剛進城的鄉下人。楊登科以為是沖撞了他們的興致,竟有些難為情了。又想起兜裏的紅殼燙金文憑,本來有一種拿出來給大家瞧瞧的沖動,見他們這麽不鹹不淡的,也沒了這份雅興。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跟幾位有一聲沒一聲地搭訕了兩句,楊登科意識到自己不受人家歡迎,只好知趣地出了政工科。

楊登科後來去了辦公室。辦公室是農業局裏的綜合部門,文秘後勤財務都綁在一起,地盤寬,人員多。這天好像在發什麽補助,好多人都圍住會計和出納,簽的簽名,數的數票子,人氣正旺。另一邊的辦公桌上則堆滿剛打印好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材料,分管文秘的辦公室副主任曾德平和秘書正低了頭在搞裝訂。辦公室主任吳衛東更是沒閑著,對著話筒大聲嚷嚷著,仿佛家裏起了火似的。也沒人理睬楊登科,或者說沒人發現楊登科,他在門口站了好一陣,才遲疑著向吳衛東慢慢走過去。

好不容易等到吳衛東把電話打完,楊登科躬著身上前一步,一邊給吳衛東發煙,一邊討好道:“吳主任您好!”吳衛東沒接楊登科的煙,只瞟了他一眼,那目光沒有楊登科期待中的久違之後的熱切,卻有些恍惚,好像楊登科是外來辦事的人似的。楊登科心裏頭不免失望,卻仍像在政工科一樣,小心將煙放在了吳衛東桌前。這時吳衛東才開了口,說:“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楊司機。”口氣顯得那麽漫不經心。

楊司機三個字讓楊登科聽著有些不太舒服,仿佛身上爬了好幾個螞蟻似的。畢竟現在的楊登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楊司機了。其實過去吳衛東也是這麽稱呼他的。楊登科想想,也許是自己在電大呆了兩年,這個稱呼已經變得陌生了。

楊登科心裏正在嘀咕,吳衛東又開了口:“楊司機畢業了吧?”楊司機不楊司機的,楊登科計較不了那麽多了,也淡淡地說:“是呀,畢業了,特意來向你當主任的報個到。”吳衛東笑笑,說:“你到辦公室來報什麽到呢?你現在是堂堂的大學生畢業了,難得的棟梁之才,辦公室這口小塘哪裏還裝得下你?”

這當然不是幽默,吳衛東從沒跟楊登科這麽幽默過。吳衛東一向視自己和楊登科同是陳局長的人,要幽默也不會這麽幽默。楊登科再沒悟性,也聽得出吳衛東話裏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