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一程風雨一程花 第九章 任渠笑罵,雨前豈少愁雲

天一明,便是湞陽縣開壇求雨的時刻。但這一夜中,醒言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之前彭府書房中彭公那一番肺腑之言,一直就在他耳邊不停回響。躺在床榻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怔怔仰望著幽暗的房頂,少年心中正是思潮起伏:

“想不到昨夜那妖物,竟會與彭小姐有了夫妻之實!”

剛才在書房中,只顧聽彭縣公一陣訴說,沒空兒細想。但現在靜下心來,回想一下幾日來的所見所聞,此刻醒言心中便生了些疑竇:

“雖說妖靈每次來,都會施魘人的迷霧;可潤蘭小姐她……真不知自己被人玷汙?”

要說這位靜臥榻上的上清堂主,雖然曾在妓樓中廝混過一段時日,對不少男女情事影影綽綽也知道一些;但畢竟他還未成年,對這些女兒家體己事兒,實在無從知道得十分清楚。只不過,饒是這樣,現在再回想起彭小姐幾日間種種憂愁情狀,尤其回味起那一曲落寞蕭疏的《幽蘭》,對音律格外敏感的少年便直覺著,女子這一番入骨的憂愁,絕不會只因彭公要將她嫁人而起。

想到這兒,就不免又將彭公許親的事兒細細琢磨了一遍。清寂的春夜,不比方才書房中那番情勢逼人的亂境,少年終於有機會冷靜下來認真思忖此事。說起來,這位似是通達世情的四海堂主,還是頭一次直面這樣的男女終身大事。比起往日那些人情世故,又或是諳熟無比的市井俗務,對自己這娶妻大事,倒還真沒啥前例可以參考。

經過許多時直指本心的苦思,最後在一片幽淡的月光中,少年終於尋得了自己的答案:

“……嗯,雖然彭潤蘭小姐家世煊赫,才貌都好,而我只是一寒門小子;但這婚姻大事,實不同於平日市集間討價還價,還須慮及男歡女悅,情投意合。於這點上,那彭小姐一見到我就掩面而走,如何談得上分毫的愛悅!而我自己,似也只是淡然。若如此,那還是罷了吧……”

“至於那彭公之憂,其實主要還是愁那妖物纏擾。只要我極力替他除去妖靈,然後他便可將女兒擇一良人而嫁。”

一番思忖後,醒言終於得出這個兩全其美的決定。

不過,雖然已得出結論,但在少年心目中,這番思忖也只念及情意之事;至於彭小姐橫遭汙玷,那也並非她自己的過錯,醒言倒沒怎麽放在心上。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心底裏對那人貞潔的淡淡然,正是他對她無甚情意的明證。須知,若是真個傾心相許,則即便是世間最為豁達的男子,對女兒家失身之事,也絕不會像他這樣,只是在心間浮光掠影,一笑而過。那樣情形下,即使最終能夠原諒,那也一定經過了內心裏一番極為痛苦的折磨與掙紮。

初識情事的少年,現在並不能理會到這許多道理;此刻,他只顧在心中思想起另一個大問題:

“說到娶妻,唉,我張家只有我一個子女。雖然現在暫入了道門,但將來畢竟還要娶妻生子,延續香火。可是那與我情投意合、又願意委身下嫁的好女子,究竟又在哪裏……”

帶著這樣略有些傷感的思緒,少年不久便昏昏沉入了夢鄉。

而此時,在他隔壁廂房中那兩個女孩兒,卻還沒有入眠。此刻,便連那位向來寡言的寇雪宜,不知何故,也在不停的和另外一個興奮的小女孩兒,細細碎碎的說著悄悄話。這倆女兒家,正按照各自的理解和標準,興致十足的討論著她們堂主迎娶彭家小姐的利弊得失。

不知不覺中,就聽到幽暗的菱窗外,隱約傳來一兩聲雄雞報曉的啼鳴。

“啊~”

聽得雞鳴,小瓊肜一聲低呼,就趕緊跟姐姐提議,她倆得盡快睡著,否則第二天會被堂主哥哥看出一夜未眠。於是,這一宿姐妹間瑣碎的夜話,便在第一聲雄雞啼鳴聲中結束。

湞陽縣城中這些安睡的人們,其實並不知道,就在黎明到來前那一段最黑暗的時光裏,數十裏之外,正有位隼目闊鼻的壯碩怪人,身覆鱗狀的玄色戰甲,從一處幽潭中踏波而來。

就在離湞陽城約摸三四十裏處,這位相貌奇特的神怪,突然停住,然後就低吼一聲,倏然間身形暴漲,立在那兒如小山停佇。這時候,湞河中半淺的河水,只及到他寬大的腰帶之處。

稍一停留,便見這法力通天的怪神,仰起那顆笆鬥大的頭顱,張開鍋鼎般的大口,朝天邊不住的吞吸。隨著他巨口一張一合,那天邊夜露蒸騰而成的雲氣,便似被一只無形巨手牽引一般,全都朝他這邊不斷湧聚。

待將天際最後一縷雲翳吸入肚腹,這巨靈便擡手抹了抹嘴角,又揉了揉肚子,竟似是酒足飯飽一般。此後,趁著夜色,這黑甲怪神又跳在波濤浪尖上,揮舞著略有些不靈便的臂膀,手舞足蹈,開始作起了法術。片刻後,就見那原本還有些風浪的湞水河,百裏內竟再無一絲細浪,平靜得宛如古井死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