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神廟驚心 忠臣受香火龍門縱目 玉女動情懷

於承珠定一定神,向一個跟隨神像遊行的人問道:“你們這位城隍老爺是誰?”那人鼓起眼睛說道:“城隍就是城隍,當然是神。你這位姑娘問得好怪。”於承珠怔了一怔,心道:“他是不知道這神像就是我的父親呢?還是不方便對我說?”又問道:“城隍廟是誰起的?”那人道:“捐錢的紳商多著呢,我也說不清楚,你問這個幹什麽?”於承珠鍥而不舍,又問道:“這神像是誰雕刻的?”那人慍道:“你問管木工的頭子去。我可沒工夫和你說廢話。”急急忙忙趕上前頭,擡著城隍像的行列已去得遠了。

小虎子道:“姐姐,你不是中暑吧?”摸摸於承珠的額頭,但覺一片沁涼,於承珠甩開他的手道:“別胡鬧。”小虎子心道:“你才是胡鬧呢,哪有這樣問人家的。”但見於承珠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小虎子甚是擔憂。

他哪知於承珠心頭的紊亂。須知於承珠的父親於謙是以叛逆之罪被抄家處斬的,雖然天下之人,聞訊悲憤,但在皇帝淫威之下,誰敢吐半句不平之語?想不到昆明竟然把於謙奉為城隍。於承珠心道:“昆明雖然僻處南疆,但仍是朝廷管治,若被朝廷官吏看出這是我父親的神像,發起造像建廟的人定難逃抄家滅族之禍,誰人有這般大膽。”而且也想不到昆明城中,有什麽父親的親友。心中更是奇怪,暗道:“想不到父親竟然會到這遼遠的邊城來作城隍。”

於承珠身不由己地跟隨著看熱鬧的人走到城隍廟去,城隍本來不是“尊神”,天下各地的城隍廟都只是聊具規模而已,這座城隍廟卻大得出奇,進了三重,才到大殿,但見飛檐翹角,金碧輝煌,大理石的檐階也有數十級之多,於承珠與小虎子擠到前面,但見大殿裏香煙繚繞,擠滿了人,忽聞得八音齊奏,看熱鬧的人紛紛讓道,有人說道:“瞧,小公爹來了!”

於承珠忙向旁邊一位老者請問道:“哪位小公爹?”那老者笑道:“昆明城裏能有幾位國公?”於承珠大吃一驚,道:“是沐國公?”那老者點頭道:“不錯,這城隍廟便是沐小公爹倡修的。”只見那乘藍呢大轎停在台階下面,轎中走出一個貴介公子,唇紅齒白,看來不過十七八歲,臉上還帶有些稚氣。他一進來,殿中肅靜無嘩,贊禮的道:“鳴鐘擊鼓,請尊神升位。”原來這位小公爹是來主持城隍廟的落成大典的。

於承珠如在夢中,惶惑不已。原來沐家世襲黔國公,鎮守雲南,在朱元璋的手下大將之中,算得是最有福氣的一位。沐家始祖沐英,還是太祖朱元璋的養子,平定了雲南的“梁王之亂”後,受封為“黔國公”(見《明史》一二六,列傳四),沐家的子孫,有好幾位都是駙馬,富貴榮華,在功臣之中,數不出第二位。

於承珠的父親是明朝大臣,於承珠當然熟悉本朝史事。要知明太祖朱元璋刻薄寡恩,得了天下之後,大殺功臣,手段毒辣,實不在漢高祖劉邦之下。他手下的大臣,軍功比沐英大的有的是,例如徐達、常遇春、藍玉都是,但或者本身不得善終,或者子孫遭受誅戮。如藍玉以“叛逆”罪誅三族,常遇春的兒子也被牽連入藍玉案內而被賜死;徐達是明朝開國的第一功臣,受封為中山王,賜有免死的鐵券丹書,但後來燕王以叔奪侄位(明成祖),徐達的兒子徐輝祖仍不免被削爵幽死(見《明史》一二五,列傳十三。)只有沐英一家,遠鎮雲南,世代為“公”(爵位),可算異數。

因此於承珠聽說這城隍廟是沐府的“小公爹”倡修的,不勝惶惑,心中想道:“若是別人也還罷了,沐家屢代都得朝廷恩寵,何以他卻不怕牽連,給我的父親立像造廟,雖說是假托城隍,但如此昭彰,豈能瞞盡所有之人。而且也未聽說我父親和沐家有什麽交情,這事未免太奇怪了。”

只見那小公爹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下面的紳商依次進香行禮,只是除了那“小公爹”之外,卻並無一個官員。

於承珠忽地排眾而出,在廟祝手裏也接過三炷香,熱淚盈眶,跪在神前,低頭默禱:“爹爹呵,你被奉敬為神,永受萬民膜拜,死也不朽了!”

那小公爹甚是詫異,招手叫她問道:“你有什麽委屈,要稟告城隍?”於承珠拭掉眼角的淚珠,道:“沒什麽,我見你們如此尊敬城隍,一時感觸,禁不住流淚了。”小公爹越發奇怪,正想再問,忽聽得外面又是鳴鑼開道之聲,有人報道:“王副將軍到。”

小公爹皺眉道:“他也來做什麽?”走出去迎接,於承珠乘機退下,偶然一瞥,忽見那兩個賣藝的父女也擠在一個角落裏,正在偷偷地望著自己。

於承珠心中一凜,想道:“待黑白摩訶一到,可得立刻離開這兒。”她也自知露了痕跡,但眼見自己父親的神像,卻又如何能夠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