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無力去飛(第2/2頁)
“知道了。”
然後這一行人都突兀地笑了起來。
像幾只狗咬死了一只貓後互相吠了幾聲。
這時,傳來一些聲響,好像一些什麽覓食的動物回到洞裏一般似的。
大家都立時噤了聲。
進來的大概也有七八個人,有的魁悟粗獷,敞著衣襟,露出滿胸長滿的毛但看上去反而有點不大像是胸膛,而似是一個特大的陰囊;也有的手裏捧著筆、硯和紙,似是來寫文章、畫畫什麽似的。也有的很冷、很沉、很靜,以致完全不能從他們的形貌中分辨得出:他們是幹什麽的?個性是怎樣的?來這裏是做什麽的?
另外還有兩人。
一個非常溫文、溫和、溫良的年輕人。
他有兩道柳葉似的眉毛,一張櫻桃小口,除了鼻子有點勾之外,他若妝扮起來,恐怕要比許多女子(當然這受押著的女子除外)都要美麗得多了。
另一人的年紀卻是不小了就算年紀其實不大,但看上去十分蒼老,而且衰老。他臉上就像大雨後給車輪輾過的泥濘道一般,縱橫交錯,盡是皺紋,像打翻了的腐乳似的,一塌糊塗。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還有一股味道。
臭味。
跟死了七至十一天下面浸著水上面給陽光暴曬的屍臭味。
他是那麽臭,臭得連室內的香味都掩蓋不了、為之敗陣。
盡管是這樣,可能因為他的皺紋實在太多之故,看去還相當的慈祥;而且,他前發在通黑中有一絡是白的。
白得光彩奪目。
老人看了那女子,眼睛發出奇異的光彩。然後他立即再看那女子一次,先得看她的盈堪一握的腰腹,再看她秀峰柔坡的胸脯,然後方看她的臉。
她的樣子美得無依,麗得無端,還有一股內蘊的媚,還有一種外露的傲,交揉在一起,使她在看來是那麽疲乏那麽無力的時候,看去仍是那麽動人漂亮。
老人突然地笑了起來,笑聲幹巴巴的,“叫什麽名字?”他的語音試探著,像一個農夫用鋤頭給一條蚯蚓猛然砸了一下,再停下來,看它死了沒有。他的語音也是幹幹的。
“冰三家”。
女子回答,依然無力,柔弱得像心都碎了。
她看來似只是疲乏,並無害怕。好像她是一只蝴蝶、因為太過倦乏,所以連飛也失去力量。
“犯了什麽事來這裏?”老人好整以暇的問,他一句一句的問,像把陷阱一寸一寸的張開、收緊。
“我也不知道。”冰三家微弱的說。
“不知道?”蒼老的人揚起了一只眉毛,“你再想一想。”
“我平生不犯事,也不犯法,我實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冰三家悲哀的說。
“哦!嘿!”蒼老的人知道自己該發怒了,他便發怒了。“你再仔細想一想:讓我來幫你想一想吧,來人啊,先把他請上‘仙女獻桃’。”
那兒有一個木架子,上面有幾條麻繩。架上、木上、繩上,都沾著凝結的赭塊。
冰三家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綁在架上,麻繩深深地趿著她的肌膚,幾個男人把她的身子翻來覆去的綁著,像對付一只螃蟹,然後又把她這樣懸掛著,像一只給剝了皮的青蛙。
冰三家一旦上了架子,架子上黏著的兩三只蒼蠅,立即就飛了起來,繞繞著,有時停在冰三家白玉似的耳上,有時停在她白玉似的鼻上,好像要以它們的侵襲來試驗人的耐性。
冰三家索性閉上了眼睛。
她睫毛很長,就算是那麽困乏卻仍那麽美。
(她仍像是一只給釘住了的蝴蝶,就算有翅膀也無力去飛。)
然而外邊還是有星光。
在她面前不遠,還有幾叢花。
可能那都不是開在野地裏的花,所以拼了命不顧一切的美著,美得一陣也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