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我的刀就是一把火

白雪覆蓋的枝頭上,開始出現了幾顆寒冷的大星,更顯得潮濕的樹幹,像鬼影一樣,慘淡的立著。

月亮更加清晰明朗,有一種寒透了的顏色。再仔細地看,這透明的球體原來是還沒落下去的太陽,像一個被遺棄了的美人,她那憂傷的眼。

它是那麽淒寒,就像月亮一樣,以致讓人疑真疑幻,以為太陽的余暉不是從它身上而是從另一處映照過來的。

遠處有篝火,似是點著什麽,有著貧民百姓在冬夜裏燃燒自己的歡狂。狂風在那個枝頭呼嘯到那座枝頭,像沒有旗幟的海盜,一忽兒爬上枝頭,一忽兒潛入海底,一巴掌一巴掌的把人刮得像一支鐵條。

沒有遠處那一堆火,反而不會那麽蒼寒。

遠處樓頭,有人吹笛。

又是那一段寂寞得連寂寞都怕了寂寞的笛聲。

那笛聲就像淒美得可以讓人一口一口的鯨吞,它進入耳裏,縈繞在腦裏,迂回在心中,直攻入愁腸,百轉無人能解,糾纏化成郁結,不哭一聲,不訴一聲,就把人的記憶導引向要忘了的那一段沉浮,把白晝換上黃昏的寂寞,讓人逐漸失去自己的感覺,而在歲月的微光裏平添害怕,並且不甚快樂。

葉紅覺得眼前的雪,是一種不太亮的白色。這使他更不能忍受那笛聲,一如臨死的人怕被放棄更甚於怕失去性命。

這時候,王虛空已舞起了刀。

他的刀在暮色裏灰多於白。

他是要護己、斬敵,還是驅走這白天的夜晚、白夜裏的寂寞?

真是寂寞的啊。就在這白天未去,夜晚將臨之際,葉紅在這北極移來的朔風寒流裏,人間的一場風雪中,忽然想起: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就在他所立的歲月之流裏,不知多少年前,有“神州結義”的蕭秋水,在天地蒼茫、風雪人間裏折劍獨行,失蹤之前曾留下了這句話。有“天下第一狂人”的燕狂徒在初遇嶽飛,是深秋皎月下,曾說過這句話。有“君臨天下”李沉舟,在他幫中的人,叛的叛、走的走、死的死、變的變後,看著他平生戰友柳五在他懷裏溘然而歿,也想過這句話。有“九現神龍”戚少商,在他漫長的逃亡結束之時眼見他所至愛之人將離他而去,也想到了這句活。在日後的如流歲月裏,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傑,會念及這麽一句話,和遭遇人生裏無常無盡的風和雪。

葉紅頓覺人生如夢。他看見王虛空在雪裏舞刀,每一刀都像雪花,刀光勝雪。其實,究竟是人舞著刀,還是刀舞著人呢?是人動著?還是刀動著?究竟是人走過風景?還是人給風景走過?古之舞者,從汨羅江前到易水江畔,誰是哀哀切切的白衣如雪?今之武士,從大漠裏的長戈一擊,還是萬山崩而不動於色的壯士?古之舞者……等待再生,如同等待一個美麗的驚喜。其實刀就是雪,誰能在風雪裏不風不雪?

既然人生就是在雪中取火,為何要躲開這到頭來總是躲不掉的風刀霜劍?風刀霜劍,吹皺了山色,催老了山光。空間自有情。空閑自怡情。夢回乍醒,人生不過是一個盹。佛家死於坐化,道家死於羽化,到頭來,誰能登仙?刀光如雪,蒼冥悠悠,禁不起也聽不見十萬獅子吼。成功失敗,溫柔安靜。愛你恨你,千濤一沫。想起的時候正忘記。忘記的時候正想起。人生到此,可以一死。既然躲不過的,為何要躲?刀光如夢,刀就是一場快意的夢。那麽劍呢?

當葉紅決心要以身試刀、棄生忘死的時候,雪天舞刀的王虛空可不是這樣想。我的刀就是一把火。葉紅不拔劍,我可要發刀了。我的刀不止是我的,還是我師父大石蕉英的。沒有她,我還是官巷討賞的“鼻涕小王”。我的刀就是我的一切。“誰持雪練當空舞?叱咤千峰奴萬嶺。”師父在雨中剪刀峰,曾如是說。“人在世間,要志在高山;人在天下,要志在蒼海;”師父如是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師父常常如是長吟。我聽不懂,我只知道天道無公。我的師父,大石蕉英,天下聞名。可是她落得怎樣個下場?終生戎馬倥傯,巾幗須眉為國殺敵,換得到頭來家破人亡、身敗名裂。

她臨終的一刻,愛將都忙著升官發財,互相傾軋去了,就只有我和三師兄在。她一生孤忠,長吟也常吟一句:“空翠千轉盡濕衣”。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我只知道上天沒有報應。

天何其忍?她臨終前,病志戰勝了鬥志,她的臉部自下頷部分已完全崩潰,上顎之上完全收縮,像癟下去一般,如一粒果子的實。她已痛得沒有了表情,想必那是心痛吧,她半張著眼,找不到她看不見的我們。但我們在的。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我和二師弟丁三通一定都在。她在死時的心一定很痛的吧?她的丈夫戰死,她的兒子叛逆,她的四個徒弟,“談何容易”,全去幹喪盡天良的勾當。“一燈曾亮,不朽若夢。”我的師父如是說。她說我和二師弟對她說的話都聽不懂,但卻是最肯聽話。我就只有你們兩個,她老人家說,雖然,你們都是我從前不甚鐘愛的徒弟,但我只有你們,也只剩下了你們。你們雖然傻,但一個是悲草,一個是笑樹……師父師父,我們不管什麽是悲草,什麽是笑樹,誰是悲草?誰是笑樹?我只要您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