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憂郁禽獸

葉紅並不怕王虛空。

使他感到微懼的是那個一直未曾現身的跟蹤者。

可是他一看到王虛空,就覺得頭大。

一個頭,六個大。

王虛空也有一張巨臉,一個大頭。

南瓜一般大的臉,冬瓜一樣的身軀。

偏偏那張臉又寫滿了自許、自大、自負,不可一世得讓人可憐、令人憎。

他撣去身上的雪花,委屈地叫道:“為了你,我冷死了。”

葉紅瞪著這個自雪堆裏蹦出來的怪物,老實不客氣地問:“你要暗算我?”

“我呸!誰暗算你?你有天大的面子,值得我王虛空來暗算!”他不可思議地叫了起來,還悻悻然地在呢呢喃喃,“也不吐口唾沫星子照照鏡子!用得著我來暗算你!嘿嘿……”

葉紅心情極壞,該救的人還沒有救,該辦的事還沒有辦,該出現的殺手仍沒有出現,出現在眼前的卻是這個在不尋常的亂局裏仍糾纏個沒了的胖小子。

葉紅沒好氣地問:“你要幹什麽?”

“幹什麽?”王虛空眨著小眼睛,眨一次眼睛就更亮一些,“決鬥啊。”

葉紅想起來了:“對了,你與楚楚令那一戰到底怎麽了?”

“楚楚令?”王虛空說,“我到了金沙塘,才知道他死了。”

“死了?!”“金沙塘”的楚楚令是當年勇抗金兵的領袖人物,他的刀就像黑夜裏一道血肉的閃電,金兵見著他,騎馬的失去了馬腳,穿盔甲的斷了腰。他殺到哪裏電就閃到哪裏,沒有人能阻擋得了閃電,持長矛的折了腿子,持藤牌的扭了脖子。敵人遇上他,褲襠子裏不是屎就是尿。

在軍隊裏,他那紅色的腰刀就是一面大纛,回到家鄉,他人在哪裏哪裏就是一支王師,他一直作戰到五十五歲,直到那年他中了毒。

那時候他還在北邊號召民軍抗金到底,聲勢浩大,京城裏的特使來到他帳下,賜他喝蟠桃酒。酒下肚,毒力發作了,全身發脹,發出濃烈的臭味,驚嚇了一頭軍中的獵犬,被逼齜著牙咬了他一口。那頭狗立刻毒發而死。

他的愛將看到這種情境,都知道楚老將軍是死定了的。與此同時,金兵大軍殺到,如風卷殘雲,千億只蝗蟲搶噬就那麽一小畝的高粱一般。

就在他們在高粱田裏遭圍殺的時際,一支民兵抄來救援。他們就像熟練的農夫,一拐刀就是一束甘蔗連著葉兒應聲而斷,爽利活絡。在他們眼中,這些殘民以逞的金兵只是帶刺的毒蔗。這些人以寡擊眾已擊得天經地義了,仿佛非如此不能顯出他們的本色,非這般不夠過癮一樣。

暗夜裏,這支已在十三個大宋城鎮奸淫燒殺的金兵,遇上了他們命裏的煞星。他們闖殺一番就撤走,讓金兵大軍趕至時只撲了一個空。

他們的首領當然就是龔俠懷。他聯同“孤山派”的趙傷,全力救援楚楚令這支兵馬。龔俠懷在高粱叢中找到楚楚令的時候,他已全身腫得像只蛤蟆,臉孔像一只青蛙,手裏還持著刀,刀是血紅色的,他的眼是血紅色的,皮膚下憤張的紅筋多於青筋,地上淌著血紅,高粱晃著血紅,連月亮也是血紅色的。

龔俠懷被已經毒得半瘋的楚楚令誤砍了一刀,血流如注。英雄的血在暗夜裏一樣的紅。他點了中毒盟友身上的穴道,背著他跑,卻遇上了在金營裏混了個榮華富貴的唐門好手唐三葬和他四名手下的狙擊。

龔俠懷咬著牙,背著楚楚令,以一種狂烈的殺氣,重創了三名唐門高手,殺出重圍。一枚鐵蒺藜已攢入他的肚子裏。

他背著楚楚令,反而不跟著大隊跑他知道金兵對他和楚楚令是志在必得,如果跟大家在一道,可能到頭來要全軍盡覆。他背著他,以一種八千裏路雲和月的鬥志收拾在國破山河裏橫肆燒殺的包圍者,逃到甘蔗林裏。

然後他灌楚楚令喝水。喝的是溝裏灌溉甘蔗的水。臭水脹滿了楚楚令的胃,龔俠懷忙著用內力替他逼出毒力,金針度穴,操揉拿捏,楚楚令的胃似有一條鱷魚在吞噬著,一口又一口的,然後又用它的尾巴搠著磨著,楚楚令的胃仿似給刺穿了,一直不停地在嘔吐,從黑色的膿水吐到綠色的渣滓,裏面浮遊著一條沒有腳的火紅蜈蚣,還有鮮肥的蠕蟲和能穿過甘蔗厚皮的蛆蟲;然後又從黃色的膽汁吐到白色的泡沫,裏面有近日楚楚令行軍時果腹的硬饃饃和幾條野菜,還有半只他在拼殺時一口咬下來一名金兵將領已消化了八成的耳朵。

之後,吐的就是血了。

到吐血的時候,楚楚令除了覺得自己渾身乏力,體內空虛得像失去了一個胃之外,其他已一切無礙了。

他衰弱地望向龔俠懷,才發現龔俠懷已經變成了個紫色的人。

他肚子裏的唐門暗器是淬毒的。